装台(节选)
陈彦
今晚的灯光装得好像大师是满意的,大师是穿了一身运动装进来的,据说刚从健身房出来。大师的头发已经脱落得仅剩后脑勺一圈了,先前是毛绒绒地披着,有些像贝多芬。寇主任也跟来了,手里提着一塑料袋炒黄豆。顺子知道,这是丁大师的工作习惯,一边对光一边下意识地去摸炒黄豆,一粒一粒地细嚼慢咽着,有人说是学的,不管学谁的,反正大师要是半夜手伸进塑料袋,没了黄豆,就是再紧火的事,都立马说困了,任谁也劝不回头地休息去了。因此,剧务们总是为他准备了最充足的黄豆,哪怕加完班还剩一多半呢。丁大师一坐下,助理就给他铺开了剧本和灯光布位图。瞿团给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寇主任就发话说:“舞台上其他都不要动了,开始对光了。那个谁还在动片子景,先放下,放下对光开始。”
顺子见丁大师情绪还不错,就慢慢凑到跟前,汇报了几句:“丁老师,我们都是按您的灯位图装的,您看还有啥不合适的地方,我们都伺候在这里,随时给您调整。”
丁大师只顾翻剧本,没有理睬顺子。顺子就那样一直戳着。过了一会儿,大师问了一句:“那个叫什么来着,就瘦瘦的那个那个……”
“您说的是猴子,在台上伺候着呢。猴子,猴子,丁老师叫你。”
顺子话没落完,猴子就从后台走到前台了。灯光射得有些看不见台下,猴子用手遮着往下看了看。
顺子:“还不快下来,丁老师叫你呢。”
猴子正要往台下蹦,丁大师发话了:“不下来了,咱们开始对光。你先把一顶那十五个灯头,统统都向下压十五公分。然后调二顶、三顶。把四十三号吊杆上的那八只背逆光,往四十五杆上调,上场口二道幕条侧面,再加六只回光。下场口三道幕条前侧,加两只柔光,不,四只。”说完,大师打开炮筒茶杯,倒出一杯茶来,啜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嚼起了黄豆。顺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按他的灯光布位图装的灯,说变就变了一河滩,这一夜又不得安生了。无论心里怎么想,顺子嘴上还是一连声地说:“立马变,丁老师您放心,我们立马变。”他又专门走到瞿团跟前,表了表决心:“您放心,瞿团,立马按丁老师吩咐的变。”不过他把话也说得话里带话的:“我们都是按丁老师要求装的。变就变吧,就是多出些力么,咱就是下苦的么,有力也出不舍。您放心瞿团,给您干活儿哩么,我顺子啥时还讲过条件,只要您瞿团心里有着咱下苦的就行。”瞿团长说:“快去吧。”顺子没有忘了,还专门绕到剧务寇铁面前,又表了几句忠心。
顺子上到侧台时,大吊正在悄声骂人:“锤子灯光师,那嘴是嘴么还是沟子,胡乱一张,就让我们返半夜工。”
顺子急忙阻止他:“你悄着。咱就是下苦的,多出点力,挣不死你。快挪灯去。”说着,自己先提着两个回光灯,上了天桥。
大吊故意把一个灯箱子一脚踢得滑出老远,没想到,灯箱子最终撞倒了一个流动灯,灯架倒地,嘭地一声,一个灯泡立马爆裂,台下立即传来了寇主任的喊声:“咋了?后台咋了?”
大吊急忙回应:“没事。”
大吊知道,自己背运了,这个灯泡是进口的,价值三百二十元,自己这趟台,基本是白装了。见没人时,他又狠狠踢了一脚进口音箱,差点没把前脚掌踢得翻转来,痛得当下就窝了下去。
一直在侧台帮三皮干活的蔡素芬,半个晚上,也只跟顺子对了几眼,多数时候,都见顺子是两脚不着地的爬高上低着。底下人开始喊对灯光时,舞台上就五颜六色地变换起来,让蔡素芬有了许多神秘感,她不停地朝舞台上张望着,三皮就让她下去看稀罕。蔡素芬下到观众池子,悄悄找了一个偏僻角落,把身子缩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看着舞台上变来变去的“戏法”。后来,就睡着了。再后来,有人给她身上盖东西,她才醒来,一看是顺子在给她盖大衣。舞台上还是在变着灯光戏法,不过装台的人几乎都下到池子,找地方窝下丢盹了。素芬问几点了,顺子说早上五点,天快亮了。素芬问:“都装好了?”顺子说:“灯都到位了,光也对得差不多了。我得眯一会儿,早上八点导演进来,才麻缠呢。”“那你把大衣盖下,我不冷。”“我不盖,人家随时都会叫的,一盖一揭的,反倒容易感冒。”顺子说着,就挪到离灯光师近的地方窝下了。
那个脑后留着一条小辫子的灯光大师,在蔡素芬眼里,有些像乡下那些不务正业的懒汉二流子,可人家在这里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都快六点了,他突然发话说:“把一顶上的十五只灯头,再向上调整十五公分,把四十五杆上的八只背逆灯,仍然调到四十三杆上。快,别磨磨蹭蹭的,时间来不及了。”
蔡素芬看见懵懵懂懂爬起来的顺子,走路有些两面倒,但还是坚持上台去了。
(节选自《装台》,作家出版社,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