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园林命名之最高标准,张岱已明言“无有一字入俗”,这也是园林命名同现代的“主题园”的区别。后者仅仅指出命名是表达景致的某一主题思想,而园林命名的关键却不只在于“主题”,更在于雅俗。有人认为使用古人典故就是“不俗”了,《红楼梦》第十七回中以两处题名指出了这一观念的问题,在“曲径通幽”,宝玉言之“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这自然是常说的“古雅”了;而在“沁芳桥”,宝玉又不喜欢别人那些“述古”的名字了。通观全篇,其所涉用典之俗的问题大抵有三:一曰陈旧,二曰犯忌,三曰“不中”。
所谓陈旧,就是用典太过俗滥,了无新意。如众人到了潇湘馆时,论此处匾该题四字。有人说:“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道:“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二者一处用《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典;另一处用睢园,即汉梁孝王“绿竹荫诸”的菟园之典,都同潇湘馆最点景的物“竹”有关,也算应题,为何被政老称“俗”呢?主要在于,这两个典故是文人看到“竹”最容易想到的典故,几乎已经是陈词滥调了,而由自我妙思所感知的此处景致之独特也自然不可见了。
犯忌者,多是同政事人情相悖之意。这看似同雅俗无关,但所“雅”者,乃是寓于此间而得其遗世独立之精神;若不能意会禁忌之“度”,便是同时俗产生了冲突,难得独我之幽趣了。一犯在违制。如“蓼汀花淑”一景,有人拟出“秦人旧舍”,宝玉立即指出“背谬了”,桃花源之典故,本是讲“为避秦乱”而隐居的一村人,他们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无疑暗藏着对政治的不满。二犯在重名,“稻香村”最初有人题名“杏花村”获得众人赞赏,贾政却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三犯在“颓丧”。在蘅芜苑一处拟联,有人道:“麝兰芳霭科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指出“斜阳”二字不妥,那人便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皆云:“颓丧,颓丧!”
所谓“不中”,就是本来显然需要提及的点题景物,没有说准或者说满了,或者明明没有的景致,却在匾额和对联中生造出来。前者如怡虹院之处,有人提出“蕉鹤”,有人提“崇光泛彩”,宝玉就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后者如在蘅芜苑中清客们的“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三程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二联。说“不中”是“俗”,似乎也有些不妥,但是“俗”并不只针对文辞不美,还针对那些华美却不切景的辞藻。真正的“命名”乃是根据“此景”各种幽致深蕴而从生命经验中流露出来,而非为了炫耀自己的文学才华而生搬硬造出来的。
从根本上讲,“不入俗”之难在于不能回到自我观照的世界中来,而只在“外部”的典故、概念和比拟中打转。在这一回中,尤其彰显宝玉才华的,或者说特别表露出“雅”的含义的,是连贾政也比较欣赏的“沁芳”桥之命名以及“蘅芷清芬”的对联。“沁芳”之名拟出后,贾政的态度是“拈须点头不语”,脂评“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宝玉在评价前人时已提出,“雅”虽要切景,但却不能太“实”,而是要“蕴藉含蓄”;而其“含蓄”处,却是一种真正的“实在”。之所以“含蓄”,乃在于命名不能是对眼前景致的一般描述或比拟,而要将自我的生命经验沉浸于作为整体的园中世界,并前追古人之生命,将之也化入此刻自我的生命中来。
所谓“无有一字入俗”,其实就是将自我作为存在者的“主人”去面对真实的世界,面对真实的此刻的显现。然而古今鲜有人可做到极致,又知这一“真实”是极难寻找的。这一回的叙事展现出,对真实的意义的寻找乃是基于对许多“不真”的表达的涤除与反省,在这种反省之后重新回归到本真的存在中来,回归到在此的自我中来,世界的“真”使从被遮蔽的俗套和成见中显露现身了。
(摘编自李溪《以意造园,复以园造意:从<红楼梦>第十七回看文人园林》)
材料二:
中国古代园林是文人读书治学的场地、修身养性的乐土、结社雅集的处所和文学创作的基地。中国古代园林的文学书写种类多样,异彩纷呈。园林中的建筑题名、匾额、对联和刻石等或取材于著名诗文,或出自文人之手。文学史上众多美文意境与文学家的高雅情致,皆成为中国古代园林的造景依据。拙政园来源于陶渊明《归园田居》的“守拙归园田”;沧浪亭的“沧浪”二字取自屈原《渔父》中的典故,园中临水的“观鱼处”得名于《庄子》“观鱼于濠梁之上”;颐和园后山“看云起时”出自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拙政园“留听阁”用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留得枯荷听雨声”的诗意。园林中的对联、刻石对仗工整,寓意深远。留园五峰仙馆题有“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月精神”,这与李白《独坐敬亭山》中“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园林散文、题园诗赋是古典文学与园林的另一种结合形式,如《阿房宫赋》《醉翁亭记》《岳阳楼记》等、都是流传千古的名篇。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和曹雪芹笔下“大观园”更是将中国园林的文学书写推向了高潮。
(摘编自袁圆《从<红楼梦>大观园看中国古代园林的文学书写》)
材料三: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
(节选自《红楼梦》第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