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昭关
冯至
伍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北角,他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吴国去。
他知道应该怎样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①身体疲乏,精神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在黑夜里走下去吗?可是那有时静若平湖,有时动若大海的夜渐渐起了变化,里边出现了岛屿,他不能这样一直无碍地走下去了,他的夜行将要告一个结束。
昭关在他的面前了。楚国在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着怕有间谍出没:一个没有节传的亡人,怎么能够从这里通过呢?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树疏处望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林好像一张错综的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佛越来越紧,他想象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蚕在脱皮时的那种苦况,现在的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子胥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②除却从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沿着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
夜又来了,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只剩下鸱枭间或发出两三声啼叫。③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柔的也只有那中间不曾停顿一刻的和谐的溪水。他听着这溪声,稔熟,亲切,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没有被污辱的故乡。
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进,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运命。事事都平常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永恒的美呢?但这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会改变的事物,三五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初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有这不间断的溪声还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往下想了,他感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死在异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其中有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那样凄凉,传到子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还是人间呢,还是已经变成鬼域。随后歌声转为悲壮,那巫师在火光中作出手势向四方呼唤,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得清楚: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来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的故居飘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为一,到了最阴沉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几个朴实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在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征用民夫,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难几乎要丧掉性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褴褛不堪的民夫的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关。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④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 长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白了这么许多。
(选自《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有删改)
文本二:
我们常常看见有人拾起一个有分量的东西,无所谓地向远方一抛,那东西从抛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画出一个美丽的弧。在这中间有无数的刹那,每一刹那都有停留,每一刹那都有陨落……一段美的生活,不管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
(选自冯至《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