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的美髯
秦牧
①如果你要我投票选举几种南方树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将投给榕树。
②一株株古老的、盘根错节、丫杈上垂着一簇簇老人胡须似的“气根”的榕树,遍布在一座座村落周围,它们和那水波潋滟的池塘,闪闪发光的晒谷场,精巧雅致的豆棚瓜架,长着两个大角的笨拙的黑水牛,一同构成了南方典型的农村风光。无论你到广东的任何地方去,你都到处可以看到榕树,在广州,中央公园里面,旧书店密集的文德路两旁,市郊三元里的大庙门口,或者什么名山的山道,都随处有它们的踪迹。在巨大的榕树的树荫下开大会、听报告、学文化、乘凉、抽烟、喝茶、聊天、午睡、下棋,几乎是任何南方人生活中必曾有过的一课了。
③有一些树木,由于具有独特的状貌和性质,我们很容易产生联想,把它们人格化。松树使人想起志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隐者,槐树之类的大树使人想起将军。而这些老榕树呢,它们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稳重而又饱经沧桑的老人。它们那一把把在和风中安详地飘拂的气根,很使人想起小说里“美髯公”之类的人物诨号。别小看这种树的“胡子”,它使榕树成为地球上“树木家族”中的巨无霸。动物中的大块头,是象和鲸;植物中的大块头又是谁呢?是槐树、桉树、栗树、红松之类么?对!这些都是植物界中的长人或者胖子。但是如果各各以一株树的母本连同它的一切附属物的重量来计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树能够压倒这种古怪的常绿乔木。榕树那一把一把的气根,一接触到地面就又会变成一株株的树干,母树连同子树,蔓衍不休,独木可以成林。人们传说一棵榕树可以有十亩宽广的树荫。这个估计,其实还可能是比较保守的。我看到一个材料,据说在印度的孟加拉有一个著名的榕树独木林。它生有八百根垂下的钻入泥土的树根,每一根都发展成为树干,它的阴影面积竟超过了一公顷(十五亩)。广东的新会县有一个著名的“鸟的天堂”,江中洲渚上的林子里住满鹭鸶和鹳,晨昏时形成了百鸟绕林的美景。那一个江心洲渚中的小树林,也是由一株榕树繁衍而成的。在那里,已经分不出哪一株树是原来的母本了。
④有些植物,羞涩地把它们的茎也生到地下去。但是,榕树不仅让它的根深入地下,也让它们突现在地面;不仅突现在地面,还让它的根悬挂在空中;甚至盘缠贴附在树身上,使这些错综纠缠和变化万千的树根形成了老榕的古怪的衣裳。再没有一种植物,把“根”的作用显示于人类之前,像榕树这样的大胆和爽快的了。
⑤一个人有时感触于某种景象,常常会涌起一种童稚似的感情。我们念过童话、神话、民间传说,那里面,老树不是像人一样,会说话的么?有时在榕树下乘凉,我就不禁想象:榕树真像那种智慧、慈祥、稳重而又饱经沧桑的老人!他是“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那一流的人物,仿佛他什么时候都在掀髯微笑,像一个旷达的长者那样告诉在他身旁乘凉的小孩(反正我们和他比起来都成为小孩):“根是最重要的!你有了越多的根,你就可以吸收到越多的营养。你的根扎得越深,你和培育你的土地关系越密切,你就越有力量了。一株真正坚强屹立着的树是不怕烈日、风暴、旱患、水涝的。你瞧我,我抚育后代的成长,不怕他们掩盖了我,我具有这样的胸怀,任何从我的身体分出去而成长起来的小榕树,也都维护了我,壮大了我。”每一株长髯飘拂的老榕起码总有两三百岁的年龄吧,想起它们经历的沧桑,想起它们倔强的生命,想起它们亲历了中国百余年来波澜壮阔的巨变,真不禁使人对于榕树感到深深的敬爱。
⑥南海有一座著名的西樵山,入山的道旁就长满了许多老榕。不用说,它们每一株都有一把把美丽的胡子。有一次夜里,我在山道漫步,披着一身月色,听着盈耳泉声,来到老榕树下,却禁不住错愕地止步了。看着那些老树的气根在和风中飘拂,月光使它们更加碧绿、柔和了。我禁不住呆呆站在那儿,像一个梦游病者似的一把一把去抚摸老榕树的美髯,但是又生怕把它们弄断。这时,老榕树真好像我们所敬仰的一些长者似的,教人想起他们由于勤奋吸收,和群众、和大地关系这么密切,因此,他们得以“永葆其美妙之青春”。像榕树的根扎得那么深,伸得那么远似的,他们的信仰那么坚定,因此,万劫不摧,永远那么豪迈安详地屹立着。这时候,我不觉沾染上古代拜物教徒的情绪了,真禁不住想喊一声“榕树爷爷,胡子伯伯!”要是能够进入童话境域去,这些老榕树忽然开口了,和你攀谈了,谈起他对于树根的看法和生活的经历了,该多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