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
马伯庸
张竹君伸出右手,从布鞘里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
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便和刀柄上的波浪纹完全贴合。这个动作她已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
这把刀是她从夏葛女医学堂毕业时,院长富玛利亲自所赠,用来表彰其优异的成绩与勇气。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把手术刀伴随着她从广东到上海,又从上海来了武昌,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每次握紧它,富玛利校长在毕业典礼上的叮嘱,总会浮现在张竹君的脑海里:“Dedication is our specialty.”——奉献乃吾侪之任也。
张竹君握紧了刀,看向眼前的伤员。
这是个民军的伤兵,左肩中了一枪,子弹卡在了肩胛骨与锁骨之间,很简单的小手术。唯一的问题是,她太累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汉阳失守的第三天。大量败兵拥入武昌城中,伤员数量激增,这让红十字会与赤十字会的医护人员疲于奔命。张竹君今天已经做了九台手术,这是第十台。她握着刀,明显感觉到有些眼花。
张竹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嗅盐,放在鼻下深吸一口。一股强烈的氨气味道像长矛一样刺入鼻腔,刺激得整个人一激灵。趁着这股劲,张竹君迅速拿起手术刀忙活起来。
从手术一开始,病人便不住地颤抖,没办法,止痛药物在数天之前便已用罄,医师们只能靠一点点烧酒来做麻醉。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张竹君不得不找来方三响,让他用一双大手死死按住对方,以确保不会干扰手术。
手术刀巧妙地避开肩胛背动脉,游走于肌肉与神经之间,不一时便剥出了弹头位置。张竹君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刀换镊子将弹头夹出来,却不防一声惊雷般的爆炸从外面响起。
这是来自清军的炮击,他们自从占领汉阳之后,拉了数门大炮到龟山上,每天居高临下朝武昌城里不断轰击。那个伤员正疼得死去活来,骤闻爆炸声,吓得迸出一股绝力,竟挣脱了方三响的压制,身体向前顶去。偏偏张竹君因为过于疲惫,注意力有些涣散,一下子被伤员撞歪了身体,手术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方三响急忙松开病人,要过去搀扶张校长,却发现她的右手血流如注,从虎口到手腕内侧被刀割出一条血口子。
方三响见状大惊,这刀身上的血污尚没清洗,极容易造成感染。张竹君却先抬起左手,强忍剧痛道:“我的手不成了,先叫孙希来给病人做完手术。”
自从武昌变成前线之后,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不得不联起手来,在蛇山脚下的一处英商别墅内设立了临时医院。此时孙希、峨利生和其他几位红会医师就在不远处忙碌着,与这边只隔一道布帘。
听到方三响的召唤,孙希急忙赶过来,也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连忙接过手术,继续帮伤员拔弹头。
方三响则把张竹君搀到旁边的藤椅上,抓起旁边的烧酒壶直接淋上去。红会储备的酒精一早便用尽了,只能靠当地酒坊捐的十几坛樊口春烧酒支撑。对酒徒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佳酿,至于消毒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这个刀口狭长而深,边缘平直,可见刀刃之锋锐。不幸中的万幸是,总算没伤到神经与肌腱,但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执刀了。
张竹君全程神色淡然,任凭方三响拿开水烫过的棉布条做包扎,半点仪态不失。直到姚英子也闻讯跑过来,从地上捡起手术刀,她才有些心疼地问道:“刀口有没有损伤?”
姚英子举起刀刃端详片刻,摇摇头。张竹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掌,自嘲道:“我小时候听阿妈讲古,干将、莫邪铸剑十年不成,他们的女儿舍身跳下炉子才铸出神器,可见名剑须用血祭。这刀跟随我这么多年,到今天我才想起血祭,真是屈就它啦。”
姚英子心疼道:“您快别讲话了——方三响,你包扎之前,敷抗毒粉了没有?”方三响两手一摊:“没有,硼酸早用光了,只有烧酒。”姚英子大急,伤口不敷硼酸,极容易导致化脓,怎么可以不敷?
张竹君抬手劝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别责怪三响,要骂也是骂沈敦和。讲那么多大话,怎么物资却送不上来?”
对于这种日常嘲讽,姚英子和方三响装作没听见,好说歹说把她哄去后屋休息。从后屋出来以后,姚英子小声抱怨道:“唉,张校长真是的,这个事情怎么好怪到沈会董头上,还不是因为军政府那些人乱来?”
从汉阳撤退之后,战时总司令官黄兴主动请辞,宣布返回上海,再图北伐云云。结果没过两天,大都督黎元洪也离开武昌,跑到下游九十里外的葛店,如今城里只剩一个蒋翊武主持大局。这一系列变动,导致武昌城内人心惶惶。
方三响归队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此时听到抱怨,眉宇间的郁结更深了。姚英子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方三响却主动开口道:“今天军政府的公告说,江浙沪联军已占领了南京,整个江南尽归义军所有。英子,你不必气恼,各省援军正纷纷赶来,武昌只要自己多撑一撑,便不会垮掉。”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