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文字所能传的情、达的意是不完全的。这不仅是出于“间接接触”的原因。我们所要传达的情意是和当时当地的外局相配合的。你用文字把当时当地的情意记了下来,如果在异时异地的圜局中去看,所会引起的反应很难尽合于当时当地的圜局中可能引起的反应。文字之成为传情达意的工具常有这个无可补救的缺陷。于是在利用文字时,我们要讲究文法,讲究艺术。文法和艺术就在减少文字的“走样”。
在说话时,我们可以不注意文法。并不是说话时没有文法,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很多辅助表情来补充传达情意的作用。我们可以用手指指着自己而在话里吃去一个“我”字。在写作时却不能如此。于是我们得尽量的依着文法去写成完整的句子了。不合文法的字词难免引起人家的误会,所以不好。说话时我们如果用了完整的句子,不但显得迂阔,而且可笑。
文字是间接的说话,而且是个不太完善的工具。当我们有了电话,广播的时候,书信文告的地位已经大受影响。等到传真的技术发达之后,是否还用得到文字,是很成问题的。
这样说来,在乡土社会里不用文字绝不能说是“愚”的表现了。面对面的往来是直接接触,为什么舍此比较完善的语言而采取文字呢?
我还想在这里推进一步说,在面对面社群里,连语言本身都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语言本是用声音来表达的象征体系。象征是附着意义的事物或动作。我说“附着”是因为“意义”是靠联想作用加上去的,并不是事物或动作本身具有的性质。这是社会的产物,因为只有在人和人需要配合行为的时候,个人才需要有所表达;而且表达的结果必须使对方明白所要表达的意义。所以象征是包括多数人共认的意义,也就是这一事物或动作会在多数人中引起相同的反应。因之,我们绝不能有个人的语言,只能有社会的语言。要使多数人能对同一象征具有同一意义,他们必须有着相同的经历,就是说在相似的环境中接触和使用同一象征,因为在象征上附着了同一意义。因此在每个特殊的生活团体中,必有他们特殊的语言,有许多别种语言所无法翻译的字句。
语言只能在一个社群所有相同经验的一层上发生。群体愈大,包括的人所有的经验愈繁杂,发生语言的一层共同基础也必然愈有限,于是语言也就愈趋于简单化。这在语言史上看得很清楚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在一个社群所用的共同语言之外,也必然会因个人间的需要而发生许多少数人间的“特殊语言”,所谓“行话”。行话是同行人中的话,外行人因为没有这种经验,不会懂的。在每个学校里,甚至每个寝室里,都有他们特殊的语言。最普遍的特殊语言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
我决不是说我们不必推行文字下乡,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开始抛离乡土社会,文字是现代化的工具。我要辨明的是乡土社会中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质。我而且愿意进一步说,单从文字和语言的角度去批判一个社会中人和人的了解程度是不够的,因为文字和语言,只是传情达意的一种工具,并非唯一的工具,而且这工具本身是有缺陷的,能传的情、能达的意是有限的。所以在提倡文字下乡的人,必须先考虑到文字和语言的基础,否则开几个乡村学校和使乡下人多识几个字,也许并不能使乡下人“聪明”起来。
(摘编自费孝通《乡土中国》
材料二:
费孝通先生仅从熟悉社会只需要语言,不需要文字来解释为何乡土社会缺乏文字,不免过于片面简单了。费孝通先生还是外来者,对乡村人不够了解。他们真的不想学习文字?
首先,乡村里认字的人身份.上就不一样,在大家眼里那是认字的、有学问的。
其次,从实用的角度说,认识字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可应不时之需,即使在乡土社会里也是这样。有句老话说“艺不压身”,或者叫“技不压身”,认了字,也是多了一门“艺”或“技”。比如,家里有人外出,写个信、念个信什么的。我在家读书的时候,旧时代过来的老年人,基本上都不认识字,我就多次替别人念信、回信。再比如,如果做点小生意,记个账本,也需要文字。我的一个乡村出来的同龄朋友,他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不认识字。他家里做点小买卖,他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谁来买东西赊账,需要记下来谁谁买的什么,欠钱多少,她就发明了一套记录符号来记账,只有她自己认识,多少年过去了还不会认错。
最后,如果认识了文字,也可以读些书,增加生活的趣味。虽然乡土社会有个书本不容易,但只要识了字,有了书本就可以读了。
总之,即使在乡土社会里,文字还是需要的,并不是因为熟悉了,交流可以面对面,语言比文字更方便,就真的完全不需要文字了。
(摘编自陈心想《走出乡土一对话费孝通<乡土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