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母
废名
自从李妈的离奇消息传出之后,这条街上,每到散在门口的鸡都回进厨房的一角漆黑的窠里,年老的婆子们,按着平素的交情,自然的聚成许多小堆;诧异,叹惜而又有点愉快的摆着头:“从那里说起!”
李妈今年五十岁,一对纸扎的玩具似的脚,慢慢把日子一个个走过去。祖父们常说李妈曾经住过高大的瓦屋,李妈的李爷,是一个酒鬼。当李妈还年轻,家运刚转到蹇滞的时候,确乎到什么地方做鬼去了,留给李妈的:两个哥儿,一个驼背姑娘,另外便是这间茅草房。
这茅草房建筑在沙滩的一个土坡上,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到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流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李妈利用这天然形势,包洗城里几家太太的衣服。孩子都还小,自己生来又是小姐般的斯文,吃不上三碗就饱了;太太们也不像打发别的粗糙的婆子,逢着送来衣服的时候,总是很客气的留着,非待用过饭,不让回去;所以李妈并没实在感到穷的苦处。朝前望,又满布着欢喜:将来儿子成立……
城里太太们的孩子,起初偶然跟着自己的妈妈出城游玩一两趟,后来也舍不得这新辟的自由世界了。李妈的荷包,从没有空过,加以善于鉴别糖果的可吃与不可吃,母亲们更是放心。太太们的姑娘,吃过晚饭,偶然也下河洗衣,首先央求李妈在河的上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寻觅最是清流的一角——洗衣在她们是一种游戏,好像久在樊笼,突然飞进树林的雀子。
李妈这时刚从街上回来,坐在门口,很慈悲的张视他们;他们有了这公共的母亲,越发显得活泼而且近于神圣了。姑娘们回家去便是晚了一点,说声李妈也就抵得许多责备了。傍晚,卖柴的乡人歇下担子在桥头一棵杨柳树下乘凉,也时常意外地得到李妈的一大杯凉茶,他们渐渐也带点自己田地里产出的豌豆、芋头之类作报酬。
李妈的哥儿长大了,酒鬼父亲的模样,也渐渐显得没有一点差讹了。李妈咒骂他们死:一个终于死了,那一个逃到什么地方当兵。
人都归咎李妈,早年不到幼婴堂抱养女孩给孩子做媳妇,有了媳妇是不会流荡的。李妈也深悔自己的失计。但是,高大的瓦屋,消灭于丈夫之手,不也可以希望儿子重新恢复吗?李妈愤恨而怅惘了。
守城的兵士,渐渐同李妈认识。驼背姑娘起初躲避他们的亲近,后来也同伴耍小孩一样,真诚而更加同情了。李妈的名字遍知于全营,有两个很带着孩子气的,简直用了妈妈的称呼;从别处讹索来的蔬菜同鱼肉,都拿到李妈家,自己烹煮,客一般的款待李妈;衣服请李妈洗,有点破敝的地方,又很顽皮的要求缝补;李妈的柴木快要烧完了,趁着李妈不在家,站在桥头勒买几担,李妈回来,很窘的叫怨,他们便一溜烟跑了。李妈用了寂寞的眼光望着他们跑,随又默默的坐在板凳上了。
李妈的不可挽救的命运到了——驼背姑娘死了。这小小的死,牵动了全城的吊唁:祖父们从门口,小孩们从壁缝;太太用食点,同行当的婆子用哀词。李妈只是沉沉的想,抬头的勇气,大约也没有了。
今年夏天来了一个单身汉,年纪三十岁上下,一向觅着孤婆婆家寄住,背地里时常奇怪李妈的哥儿:有娘不知道孝敬。一日想到,在李妈门口树荫下设茶座,生意必定很好,跑去跟李妈商量;自然,李妈是无有不行方便的。
人们不像从前吝惜了,用的是双铜子,每碗掏两枚,值得四十文;水不花本钱,除偿茶叶同柴炭,可以赚米半升。那汉子苦央着李妈不再洗衣服:“到了死的日子还是跪!”李妈也就过着未曾经历过的安逸了。然而寂寞!疑心这不是事实,成天闲着。王妈带着孙儿来谈天:“老来的好缘法!”李妈也陪笑,然而不像王妈笑的自然。
富人的骄傲,穷人的委随,竞争者的嫉视,失望者的丧气,统行凑合一起。
每天,那汉子提着铜壶忙出忙进,然而李妈并不显得几大的欢欣,照例招呼一声罢了。晚上,汉子进城备办明天的茶叶,门口错综的桌椅当中,坐着李妈一人;除掉远方的行人从桥上行过来,只有杨柳树上的蝉鸣。朝南望去,远远一带山坡,山巅黑簇簇,好像正在操演的兵队,然而李妈知道这是松林;还有层层叠叠被青草覆盖着的地方,比河边荒地更是冷静。
谣言哄动了全城,都说是王妈亲眼撞见的。王妈很不安:“我只私地向三太太讲过,三太太最是爱护李妈的,而且本家!”李妈这几日来往三太太很密,反复说着:“人很好,比大冤家只大四岁。……唉,享不到自己儿的福,靠人的!”三太太失了往日的殷勤,无精打采的答着。李妈也只有无精打采的回去了。
姑娘们美丽而轻便的衣篮,好久没有放在李妈的茅草房当前。年轻的母亲们,苦拉着孩子吃奶:“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只有城门口面店的小家伙,同驴子贪恋河边的青草一样,时时刻刻跑到土坡;然而李妈似乎看不见这爬来爬去的小虫,荷包里虽然有铜子,糖果是不再买的了。
那汉子不能不走。李妈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是她的逃到什么地方的儿子,倘若他没有吃子弹,倘若他的脾气改过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