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的木箱
陆天明
①每当听到小雨滴答到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上,客居北京已数十载的我总想在窗前呆站那么一会儿。这不仅是因为较为干旱的北京很少下这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小雨,也不仅是因为它总让我怀念起青涩岁月,更多是因为它的恬静、谦和、持久的含蓄、不露声色的执着……总让我感到它冥冥中演示的是一种人生态度。
②它总能让我想起十四五岁在乡中心小学任教时,跟我同宿舍的一个胡老师。胡老师大约三十出头,中等身材还偏矮偏瘦了一些,厚嘴唇,大脑袋,背略有些罗锅。一直单过着。学校里有一些同事不怎么瞧得起他。经常拿他的一些生活琐事上的“陋习”开玩笑。他从不“反击”,甚至都不会立即转身离去。大概是因为我和他都教低年级,校领导把我俩分到一个宿舍里,方便我俩“切磋教艺”。
③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就在一盏油灯下写着什么。写在各种各样的纸片上,然后锁进一个肥皂箱里,也不许我们碰他这个箱子。时不时能看到他把一卷这样的纸片放进一个土布做的袋子里,带到镇街上的邮局去。过上一段时间,又能“感觉”到他从邮局把这些纸片又带回来,放进木箱里。应该是被人退了回来。
④一次寒假后,他没能及时返回学校销假。随后便传来消息,他得了肺结核,咯血,肺上出现空洞,不止一个。那时候,虽然已经有了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但在这样贫困落后的地方,还是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人们开始淡忘他,学校甚至都准备收拾他的“遗物”了,他却突然出现在我俩的宿舍里。说话都带喘,瘦得没个人样。他嘶哑地告诉我,他活不到年底了,他是来料理自己的后事的。
⑤他从床底下拽出那个木箱,请我帮他搬到后山上去。我在小雨中,替他把木箱扛上了后山。他点着了箱子里的那些纸片。我以为他是彻底自暴自弃了,开始怜悯他,想劝慰他几句,却看到他眼睛发亮了。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欣慰。然后他就跪在泥泞中,默默祈祷。在我帮扶下,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说了声:“谢谢你,小陆,帮了我最后一把。我希望可以带着这些底稿,到那边去,继续写完它。”“写完它?带到那边去?”我瞪大了眼睛问。“当然。我教了这么些年的低年级,还是有一点体会和想法的。我一直想把它们整理出来。现在只能希望真的能够带到那边去完成它了。”他自嘲般地微笑了一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我俩都不再作声,看着小雨把纸片里最后一点火星淹灭。他才说了句:“现在可以了。可以了……”
⑥后来他再也没回过乡中心小学。
⑦那天给少年时期的我的震惊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它突然在我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这是通向无数极平凡极普通的人的心灵的窗。我愧疚自己也跟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同事一样,瞧不起过他。那些灰暗的水泥和砖块虽无法让一座大厦呈现金碧辉煌,但正是这一块块灰暗的水泥和“丑陋”的砖块以它们的坚韧和执着,甚至是“牺牲”构筑起了金碧辉煌的底架。
⑧我们看到“普通”的伟大了吗?
⑨我们真心承认“普通”之不可或缺了吗?
⑩我们愿意为无数个“普通”作出的牺牲,付出的代价做一点实实在在的弥补吗?
⑪我问小雨。它依然悄悄地淅沥着。不声不响地滴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