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 不敢说。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 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 (苦痛)哦!
鲁侍萍 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鲁侍萍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周朴园 你去告诉四风,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侍萍 旧衬衣?
周朴园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 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惊愕)梅花?
鲁侍萍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
鲁侍萍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侍萍(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周朴园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侍萍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周朴园 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侍萍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周朴园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侍萍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周朴园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侍萍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周朴园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侍萍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节选自曹禺《雷雨》)
文本二:
我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我念起人类是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小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①。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的觉出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位,来怜悯地俯视着这一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泥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魂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他到死亡。繁漪是个最令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她抓住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她到死亡。(节选自曹禺《雷雨》序)
【注释】①争执,此处的意思是挣扎、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