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茅盾
天宇是阴沉沉的;天像在发闷,又像是没有睡醒,没精打采似的。虽然说不上是喜欢,老赵可是向来就不觉得他有理由来反对这样的天气。一年到头,他白天上公事房,公事房里他所占有的那个角落反正是不论阴晴都得开电灯的,晚上呢,他当然有个家,一丈见方那样一间,尽管外边太阳晒得狗吐舌,他这家还是得不到什么阳气。
“我见鬼吗,来看这种年货!”老赵偷偷叹口气,心里说。抽身就想走。
现在他觉得街上走的人,好像都是办年货的,而且又觉得手提着糖果、饼干、年糕、瓶装酒等等诱人的东西的,也特别多——比空手的人多。他惘然想起昨天也是在这条街上走过,偶然朝一家食品店望一眼,看见高高挂在那里的一提一提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小小两个纸盒的蜜钱,再加两瓶酒,几块红白年糕,可是标价就要几万。
有人说:“大减价的铺子真多,几乎一条街上没有不是大减价的,可是一看标价,比上月不减价的时候倒又提高了。”
“这是为了下月不减价时再提高作准备呀!”又一人立刻接着俏皮地说。各种的报道,各种的预测,于是纷纷而来。
老赵坐在他的“岗位”上,只是倾耳谛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也不起任何反应,大减价的铺子跟他向来很少关系,正像早上他路上碰见的鲜花摊儿一般。和他有切身关系的物品,向来是无所谓大减价的。
他一边想,一边惘然看着那些闲谈的同事们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些脸都很陌生,这些脸虽然各有各的表情,而且是极善变化的表情,可是又都那样勉强而刻板,好像是些不同形式的面具。而且即使是高声的笑,那笑声也极不自然,似乎本来不想笑,也并无可笑之处,不过为了闲谈中间总得夹一点笑声才合适,于是就官样文章地笑了起来。
这一个新的感觉,使得老赵心里发毛,不敢再抬眼看了,而且又不敢想象自己的脸是否也跟面具似的,如果是,那又是怎样个谱式?
老赵心里感到点空虚。逢到过年这么一个习俗相沿的佳节,要是单位里干脆不放假,那他这做父亲的不带孩子们乐一天,似乎也不算有亏父道,可是偏偏又放了假了,他怎么办呢?站在马路上茫然四顾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设法曲尽为父之道,反正一年只这一次。于是心里就默默地计算他的口袋里的全部财产。难道他做父亲的就连一些口福都不给他的孩子们吗?不用什么山珍海味,有这么一点甜甜的,便够叫孩子们快活得跳了;而这,似乎尚在他能力范围以内。
“贵得怕人呀!”老赵低声说,便也伸手去摸-下那块宝贝。
取钱的时候,手又碰到自己正楷抄写的那张单子,老赵微微一怔,但是他仍然很痛快地付了钱,拿起年糕,奋步走出了那店铺。
现在只有老婆交办的差事了。要是这也顺利完成使命,那就连夫道也尽了,老赵真可以自傲是一个善良的堂堂公民。而手里的一斤年糕又那么重甸甸地怪窝心,一丝开朗的皱纹掠过了老赵的苍白的面孔。
天黑的时候,老赵回到家里了,这时候,在他这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外边,麻雀牌的煞拉煞拉的声音也在那整齐的楼房里响起来了。
在小巷子里,也有个醉汉扯紧了嗓子,似哭非哭地,在哼着什么小调。从那些破烂平屋里闪出来的点点桐油灯光,加倍衬出了这地段的阴森——但并不冷落。挤在这里的人家照例是不能哑起嘴巴来的,今晚当然不会例外,不过跟坡上那一带整齐的楼房比起来,这里是另一种调子罢了。
老赵的家也是这样。他的老婆检点着丈夫买来的东西,检一样,就问一次价钱,又唠叨了一回;两个小孩子拉住父亲一会儿问他明天放不放假,一会儿又夸说他们天黑以前在坡上那一带楼房前面所见的好吃的好玩的种种;这个说了遍,那个又抢着重说一遍,似乎光是说说也够快乐似的。
老赵不作声。回头看一眼两个睡着的孩子好像自己回答自己似的说:“总也快过完了,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
“哦,打完了仗,天上就落下金子来吗?”老婆生气地大声说着。
老赵低了头,半晌,这才偷偷叹口气说:“人,总得有个希望呵,人是要希望来喂养的罢!”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