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支钢笔
梁晓声
①它是我使用的第一支钢笔,母亲给我买的。它是黑色的,笔身粗大,外观笨拙。全裸的笔尖,旋拧的笔帽,胶皮笔囊内没有夹管,吸墨水时,捏一下,鼓起缓慢。墨水吸得太足时,写字常常“呕吐”,弄脏纸和手。我使用它,已经二十多年了。笔尖.劈过、断过,被我磨齐了,也磨短了。笔尖也很粗,写一个笔画多的字,大稿纸的两个格子也容不下。我已不能再用它写作,只能写便笺或信封。
②那一年,我升入小学五年级。学校规定,每星期有两堂钢笔字课。某些作业,要求学生必须用钢笔完成。全班每一个同学,都有了一支崭新的钢笔,有的同学甚至有两支。我却没有钢笔可用,连旧的也没有。我只有蘸水钢笔,每次完成钢笔作业,右手总被墨水染蓝,染蓝了的手又将作业本弄脏。我常因此而感到委屈,做梦都想得到一支崭新的钢笔。
③一天,我终于哭闹起来,折断了那支蘸水笔,非逼着母亲立刻给我买一支钢笔不可。
④母亲对我说:“孩子,妈妈不是答应过你,等你爸爸寄回钱来,一定给你买支吸水笔吗?”
⑤我不停地哭闹,喊叫:“不不,我今天就要。你借钱去给我买。”
⑥母亲叹了口气,为难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月买粮的钱,是向邻居借的;交房费的钱,也是向邻居借的;给你妹妹看病,还是向邻居借的钱。今天为了一支钢笔,你就非逼着妈妈再去向邻居借钱吗?叫妈妈怎么张得开口啊!”
⑦我却哭闹得更凶。母亲心烦了,打了我两巴掌。我赌气哭着跑出了家门……
⑧那天下雨,我在雨中游荡了大半日不回家,衣服淋湿了,头脑也淋得平静了,心中不免后悔自责起来。家里生活困难,仅靠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每月寄回几十元钱过日子,母亲不得不经常向邻居开口借钱。
⑨我怎么能为了买一支吸水笔,就那样为难母亲呢?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对不起母亲了。
⑩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要靠自己挣钱买一支钢笔。这个念头一产生,我就冒雨朝火车站走去。火车站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桥,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城下,帮拉货的手推车夫们推上坡,可讨得五分钱或一角钱。
⑪我走到那座大桥下,等待许久,不见有手推车来。雨越下越大,我只好站到一棵树下躲雨。雨点劈劈啪啪地抽打着肥大的杨树叶,冲刷着马路。马路上不见一个行人的影子。
⑫我正感到沮丧,想离开,雨又太大;等下去,肚子又饿。忽然发现了一辆手推车,装载着几层高的木箱子,遮盖着雨布。那人拉得非常吃力,腰弯得很低,上身几乎俯得与地面平行了,双臂拼力压住车把,每迈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浑身的劲。他没穿雨衣,头上戴顶草帽。由于他上身俯得太低,无法看见他的脸,也不知他是个老头,还是个小伙儿。
⑬他刚将车拉到大桥坡下,我便从树下一跃而出,大声问:“要带一把吗?”他应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应的是什么,明白是正需要我“带一把”的意思,就赶快绕到车后,一点也不隐藏力气地推起来。车上不知拉的何物,非常沉重。还未推到半坡,我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双腿发软,气喘吁吁。那时我才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钱并非容易挣到的,即使一角钱,也是并非容易挣到的,又推了几步,实在推不动了,产生了“偷劲”的念头。反正拉车人是看不见我的。我刚刚松懈了一点力气,就觉得车轮顺坡倒转。不行,不容我“偷劲”。那拉车人,也肯定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在坚持,在顽强地向坡上拉。我不忍心“偷劲”了。我咬紧牙关,憋足一股力气,一步接一步,机械地向前迈动着步子。
⑭车轮忽然转动得迅速起来。我这才知道,已经将车推上了坡,开始下坡了。手推车飞快地朝坡下冲,那拉车人身子太轻,压不住车把,反被车把将身子悬起来,双腿离了地面,控制不住车的方向。幸亏车的方向并未偏往马路中间,始终贴着人行道边,一直滑到坡底才缓缓停下。
⑮我一直跟在车后跑,车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车人刚转过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声说;“给钱。”那拉车人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也不掏钱,也不说话。我仰起脸看他,“他”……原来是母亲。雨水,混和着汗水,从母亲憔悴的脸上直往下滴。母亲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了她那瘦削的两肩的轮廓。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望着母亲愣住了,一动不动……
⑯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钢笔,梦寐以求的钢笔。母亲将它放在我手中时,满怀期望地说:“孩子,你要用功读书啊。你要是不用功读书,就太对不起妈妈了……”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母亲满怀期望对我说的这番话。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支钢笔,也可以说早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但我要永远保存它,永远珍视它,永远不抛弃它。
(选自《读者》2022第7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