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普通话
尚纯江
老同志,请说普通话。
山水老汉从儿子居住的小区出来溜达了一会儿,就记不住回家的路了。去问交警他儿子的家在哪儿,路咋走。可是,他费了老鼻子劲儿,说出来的话,人家一句也没听懂。交警说,老同志,请你说普通话。
可他哪会说普通话啊!
他又去问路边下棋的几个老头儿,几个老头儿听了他说的话,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听不懂,请你说普通话。
可是,他真的不会说普通话。
前天,儿子把他从老家接过来。一来让他享受一下城里的生活,二来他老了,一人在家,儿子不放心。三番两次去接,他都不应。这不,儿子费了好些口舌才把他接到市里。
然而,山水老汉在儿子鸽笼般的楼房里待不住,只在屋里待上一天就觉得闷得慌,浑身没劲儿,烦躁。
第二天一大早,儿子说,在屋里待急了,出去走走,散散心。
说完,儿子就去上班了。儿子原先在这个城市打工,后来出息了,当了经理,忙得脚不着地,连陪他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儿媳妇倒是下班就回家,但她是温州人,说话叽里呱啦的,他一句也听不懂。儿媳妇就给他说普通话。可是,他听得懂她说的话,她却听不懂他说的话。
走走就走走。
山水下了楼,出了小区的门,到街上逛。逛着逛着,七拐八拐的,一会儿就迷了路。按说,他当过兵,出过远门,说啥也不会迷路。可是,现在的城市,街道好像都差不多:都是高高的楼房,都是宽宽的街道,到处车挨车人挤人。一会儿,车开得呼呼的,好像赛跑;一会儿,都停在那里等红灯,好像迈不动步。
山水悠悠逛逛,像到集上赶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哪像在家里,哪里有棵草,哪里有道坎,他心里一清二楚,闭着眼也能摸回家。
迷了路?问啊,鼻子下边有张嘴。山水就去问路。可是,他讲的是家乡掉了渣儿的土话,人家一句也听不懂。
这时他才明白,村中那些打工的年轻人为啥都讲普通话了。那时,他还跟人家讲,当初自己因为说普通话,被退了亲,被退了伍,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可现在,人家硬要自己说普通话,自己却把普通话忘得一干二净。
问了半天,他也没问出回小区的路。没办法,他就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开车很快找了过来,把他送回家。坐在沙发上,山水说,不在这儿住了。在这里,人家讲的是本地话,他听不懂;他讲的是家乡话,人家也听不懂。在这里,说话要说普通话,他不会。
儿子想说,大,你不会学吗?我小时候听人家说你会普通话。
但是,儿子没有说。他知道,那是他大心上的一道伤疤。
那年,他大当兵回家探亲。老队长榔头看到一个人,穿着一身绿军装,背着一个绿挎包,站在山水家门口东张西望,知道是山水回来探亲了,就问,是山水啊?啥时候坐车回来的?
哎呀呀,你是榔头叔叔吗?我是昨晚上回来的。叔叔,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
山水向生产队长榔头敬了个礼。
啥?你是“坐碗上”回来的?不是坐车啊?你妈妈是谁?是你娘?那我去叫你娘去。你娘在红芋地里出红芋呢。
切!榔头队长听着山水说的普通话,嘴都撇到裤腰上了。
一会儿,山水娘回来了。他娘干活时,脸上受了点儿伤,涂着红药水,横一道竖一道的。
娘望着穿绿军装的山水,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要知道,那时候当兵,是很光荣的。有人找不到媳妇,只要军装一上身,说媒的立马就踢破门槛。
娘说,山水,啥时候回来的?
山水望着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娘说,你是谁呀?
娘说,傻孩子,我是娘啊,你连娘都不认识了?
山水紧紧握住了娘的手说,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我以为是隔壁的大娘呢,原来是我的妈妈哟。
此后,有人说他是“一年亲,二年洋,不认爹和娘”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典型,上报到了部队。本来,山水已被部队当作入党提干的对象,因此事提干泡了汤,提前退了伍。山水的未婚妻也退了婚。他娘提着礼到处找媒人说媒,但人家一听说是他,扭头就走。
从此,山水就拉了寡汉。如果不是捡了一个孩儿做儿子,把他抚养成人,山水现在可能仍是孤家寡人。
一连几天,儿子看他大山水整天躲在屋里,呆呆的,不言不语,像丢了魂,就说,大,是不是住不惯啊,那咱就回老家。
啥?回家?那中啊!
山水的眼中一下子闪出了亮光。在家里,他就不用说普通话了。种地、种菜,和一般大小的老年人拉拉呱儿,喂喂猪、养养鸡、遛遛狗,多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