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 妆契诃夫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这样一所很小的平房:它有三个窗子,活像一个老太婆。矮小,伛偻,头上戴着包发帽。小房子以及它的白灰墙、瓦房顶和灰泥脱落的烟囱,全都隐藏在苍翠的树林里,夹在目前房主人的祖父和曾祖父所栽种的桑树、槐树、杨树当中。那所小房子在苍翠的树林外边是看不见的。这里从来也没有什么人坐着马车路过,行人也稀少。
小房子的窗户从没敞开过,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人不喜欢新鲜空气。小房子四周是人间天堂,树木葱茏,栖息着快乐的鸟雀,可是小房子里面,唉!夏天又热又闷,冬天像澡堂里那样热气腾腾,有煤气味,而且乏味,乏味得很……
我第一次访问小房子是很久以前:房主人奇卡玛索夫上校托我到那儿去探望他的妻子和女儿。请您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您从前堂走进大厅的时候,一个矮小虚胖、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恐慌和惊愕的神情瞧着您。您是“生人”,客人,“年轻人”,这就足以使得她惊愕和恐慌了。
“请问,您贵姓?”上了年纪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您,而您认出她就是女主人奇卡玛索娃。您说出您的姓名,讲明您的来意。惊愕和恐惧就换成尖细而快活的“啊”的一声喊,她的眼珠不住往上翻。不久,整所房子都充满各种声调的、快活的“啊”。
房间里弥漫着除虫粉和新羊皮鞋的气味,皮鞋就放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用手巾包着。窗台上放着天竺葵和薄纱的女人衣服。衣服上停着吃饱的苍蝇。墙上挂着某主教的油画像,镜框玻离的一角已经破裂。主教像旁边,是一排祖先们的肖像。桌上有一个顶针、一团线和一只没有完的袜子。地板上放着一件黑色女上衣,潦草地缝在一块纸样上。
“我们这儿,请您原谅,凌乱得很!”奇卡玛索娃说。
不久房门开了,我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姑娘,十九岁左右。她走进来,行个屈膝礼,脸红了。是她那点缀着几颗碎麻子的长鼻子红起来,然后从鼻子红到眼睛那儿,再从眼睛红到鬓角儿。
“这是我的女儿玛涅琪卡!”奇卡玛索娃用唱歌般的声音说。我对这里纸样之多表示惊讶。
母亲说:“我们总是在市集上买些衣料,然后做整整一年的针线活。我们的衣服从不交给外人去做。”
“可是谁要穿这么多的衣服呢?这儿只有你们两个人啊。”
“嗨,……难道这是现在穿的?这不是现在穿的!这是嫁妆!”
“哎呀,妈妈,您在说些什么呀?!”女儿说,脸上泛起红晕,“这位先生真会这样想了……我绝不出嫁!绝不!”
她说着这些话,可是说到“出嫁”两个字,她的眼睛亮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很响的呵欠声,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大声打呵欠。我惊讶地瞧着房门:只有男人才那样打呵欠呢。
“这是彼得·谢梅内奇的弟弟叶戈尔·谢梅内奇……”奇卡玛索娃发现我吃惊,就解释说,“他从去年起就住在我们这儿。您要原谅他,他不能出来见您。他简直是个野人……见着生人就难为情……”
晚饭后,奇卡玛索娃邀我跟她一块儿到堆房里走一趟。在堆房里,我看见五口大箱子和许多小箱子、小盒子。
“这……就是嫁妆!"奇卡玛索娃对我小声说,“这些衣服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我看了看那些阴沉的箱子,就开始向两个殷勤好客的女主人告辞。她们要我答应日后有空再到她们家里来。
这个诺言,一直到我初次访问过了七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履行。我走进那所小房子,又听见“啊”的一声喊……她们认出我来了!我看见母亲长得越发胖了,头发已经花白,正在地板上爬来爬去,裁一块蓝色衣料。女儿坐在长沙发上刺绣。这里仍旧和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主教像旁边挂着彼得·谢梅内奇的肖像,两个女人都穿着丧服。
“我们遭到很大的不幸!”她说,“彼得·谢梅内奇……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女儿成了孤儿赛母。叶戈尔·谢梅肉奇拿走了玛涅琪卡的嫁妆,有两口箱子已经全拿空了!要是这种情形继续下去,那我的玛涅琪卡的嫁妆就会一点也不剩了……"
一个矮小的男人身影往前堂那边溜过去,他像耗子那样寇寇窣军地溜过去,不见了。“这人大概就是叶戈尔·谢梅内奇吧。”我暗想。
我瞧着她们母女俩:两个人都苍老消瘦得厉害。母亲满头闪着银白的光辉。女儿憔悴,萎靡不振,看样子,母亲似乎比女儿至多大五岁光景。
奇卡玛索娃说:“叶戈尔·谢梅内奇把我们缝的衣服统统拿走,我的玛涅琪卡就要没有嫁妆了!"
玛涅琪卡涨红脸,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衣服我们只好重新再做,我们不是阔人!我们是孤儿寡母啊!”
去年,命运又驱使我到那所小房子去。我走进客厅,看见老太婆奇卡玛索娃。她穿一身黑衣服,戴着丧章,坐在长沙发上做针线活。跟她并排坐着的,是介小老头。小老头看见我,就跳起来,从客厅里一溜烟跑出去了……
“您在缝什么?”我问。
“这是女衬衫。”奇卡玛索娃小声说。
她面前桌子上放着女儿的照片,她看一眼照片,叹口气说:“要知道我成了孤魂!”那么她女儿在哪儿呢?玛涅琪卡在哪儿呢?我没问穿着重丧服的老太婆,我不想问。不论:我在这所小房子里坐着,还是后来我站起米告辞的时候,玛涅琪卡都没走出来见我,我既没听见她的说话声,也没听见她那轻微胆怯的脚步声……一切都明明白白,于是我的心头感到沉重极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