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涉故台龙柘树记
贾平凹
淮北平原少树,数百之地,所见参天巨木绝无,细致弱冠虽有生长,变不成林,又多为泡桐,质地松软,数尺之高便枝丫横生。所以人家住户多以水泥杆代椽,苫其茅草,仅仅檐头覆瓦,称之“瓦镶面”。门窗最贵,框窄如细条,新婚嫁娶,扇面上双喜大若小斗,框上对联则笔画了了,字小似大杏。唯有太阳和铁轨,黎明里从地平线上同时出发,一个经天运行,一个地间划一,是最为壮观的景物。
宿州文友耿春海常来信邀我去游。信上谈及少树之事,他说:淮北古时多有森林,地壳变化,木入地演变为碳,如今淮北大煤矿便是其证。当时想,此证似应有理,又似乎无理,笑笑置之,终未去。
甲子年三月,往东南行,途经宿州拜会耿友,又提及此事,他终不服,同我骑车信游乡间,所到之处仍是无粗木古树。日近黄昏,行至州南四十余里,一老翁说:有,在涉故台。涉故台为何物?回答是陈涉演武练兵之处。
陈涉的故事,少时在《史记》里读过,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农民起义者,天地间的堂堂英雄。大泽乡竟在宿州,令我十分惊喜,想是如此故迹,必是殿阁巍峨,楼榭壮丽,林荫覆盖,鸣鸟上下。耿友连连遗憾身在宿州竟一直未来造访。我更暗暗后悔,不该妄下断言,认定淮北无巨木。遂驱车前往,果然有一土台,台上有一阁楼,楼前有一树木。
树则粗四推,长三丈,根扎台坡,顺坡而曲,上有十二爪枝。这树若在字里,是个小字;若在官里,是个七品;若在人里,是个侏儒。如此无粗无长无直无用之材料,何以称作古木,更何以配站英雄陈涉起义之地呢?两人都觉失望,耿友更是脸面无光,叹淮北确实少苍古之木啊!
上得台去,一片乱石破瓦,中有一楼,两层高的模样,檐同墙齐,檐角欲坠,壁裂纵横。下有一门,上圆下方,门上三窗,亦上圆下方,怕是人入内有生命危险,全然用泥巴糊了。绕楼一匝,荒草埋了屋基三层砖石,湿湿虫乱如蚂蚁,楼上有顶无脊,瓦一半酥散,土石壅平,长满茅草,全枯干了,秀着白穗。砖墙面上,缀满了苔藓,春草浅发,苔斑白里泛绿。再往后,忽见荒草乱石之中,有几块断碑,字迹剥脱, 勉强辨认,无一字记载陈涉之功绩,唯有“创之者不知何时,成之者不知何人”字样。不觉添了几分凄凉,几分疑惑。
遥问田头耕种人:“这是涉故台吗?”
回答:“是涉故台,你们不见有那树吗?”
再问:“这树是什么树,能证明是涉故台?”
再回答:“怎么不能证明?这是龙柘树,千百年的古物了。”
又问:“你怎么知道是千百年的古物?”
又回答:“世世代代百姓都这么说的。”
耿友立即手舞足蹈起来,说:树不在高粗,古老才是真树,拉我重又看那树。树还是那么矮小,但毕竟看出它不是一般树了。百姓称为龙柘,龙柘为何等木种,自不可知。但它不像泡桐那么松软,比松柏更要坚硬,浑身疙疙瘩瘩,又尽是小坑,通身灰白,因人常爬上踏磨,踏磨处则呈赤红颜色,摸之,光腻如玻璃,用石敲敲,叮叮价响,石头已经敲碎,虎口震麻,树上竟不留一点痕迹。两人大奇,盘脚树下久久观看,猜测这原是荆条一类的品种长大的,又看出其形酷似一条拔地欲飞的龙。于是,写文章的人幻想就产生了,断定这是一棵巨木古树,是一棵好树,一棵有价值的树。耿友自然得意,我也为之欢呼,声明这树纠正了我的偏见。
耿友说:“这棵龙柘树,是不是陈涉当时种植的呢?”
我说:“我想,应该是陈涉植的。俗言讲:民于官是水,官于民是舟,水可以浮舟,水亦可以覆舟。当年陈涉起兵于此,兵败于此,他在农民眼里是英雄,在官府的眼里是贼寇,封建王朝自然不会在此为他筑庙立碑。但这演武练兵土台,天地却为其保留。这龙柘之木,原本或许是土台上一棵荆条,它生为小草,却又不甘心为草,长成木本。试想,鲤鱼可化蛟龙,草为何不可成木?但这种草变为木,又是何等艰难,它长成一指,不可能以年来计算,而是十年、百年。又正因为以十年、百年为年,它必是长得坚硬。陈涉是要做天子的,但他却失败了,这树或许要长成参天栋梁的,但它却在风里雨里被摧残得遍身伤疤,形似秃桩。你不是看见这树像-条龙吗?它不是一直在 要拔地欲飞吗?但它毕竟未拔地飞去,它还长在这里,变成了龙的化身,变成了树的化石,变成了化石般的树吗?请相信,农民是记着农民的英雄,他们说这树证明了这土台是涉故台,这涉故台也就证明这树是陈涉手植的了。”
耿友说是。
我突然又记起《史记》上的记载,说是陈涉当年起义,派人在附近庙里夜夜装狐狸声叫“陈涉要当王了!”而鼓动民心。举目四望,如今远近却无一处庙宇。此时落日已在西边地平线上,同时在那一个大圆的地方,一辆列车又直奔东边而去。这淮北平原是一块古老的土地,最为壮观的是天上的太阳,是地上的铁轨,也是在天在地之间的这一棵陈涉化身的、农民化身的不飞不罢、欲飞不能的龙柘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