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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陈忠实

从外面回来,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儿:“叔,我爷叫你星期日到我家来。一定要来。”署名是“幸福”。

幸福,是房东家的孩子,我前后两次在小杨村驻队,都住在他家。

周日,我去了小杨村。那幢熟识的砖腿门楼下,搭着席棚,喜庆的气氛洋溢在小院的空气里——是给幸福订媳妇吧?

房东杨大叔跑出来,瘦长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流动着欢悦的浪花,说:“咱幸福考上大学[注]咧!”

“叔!”幸福脸上泛着红晕,腼腆地笑着,悄声抱怨说:“你看我爷张罗……”瞧着爷孙俩快活的神色,我却追寻起记忆中幸福的影子。

四年前,我来到小杨村,队长宝全把我安顿在幸福家。前年,我又来到这里。那天,幸福奶走出来,拍打着衣襟,慈祥地笑着。

“幸福呢?”我问。

“吆车送菜去了。”大婶喜悦的眼光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受神色。

“他怎么会吆车?”我不由一愣。

记得我头一次住进这个家,十五六岁的幸福正读中学,长得细条条个儿,见了我,羞怯地低着头,跑到他住的厦房里去。

我住在厦房南间,和幸福是隔墙邻居,住过半个多月,幸福从来没有跷过我的门槛。

一天,他却破例走进我的房子。顺炕站着,问我:“你过去念过的中学课本还在不在?”

“唔,说不定。”我毫无准备,又怕他失望,“大约还在,不会全的……”

“你礼拜天回去,给我捎来。”他说,“听说老课本深,我想试试。”

我找了几本残存的数理书,带给幸福。之后的夜晚,总看见邻居窗上亮着灯光。

期间,我常常听见村里人说到幸福的聪明,我半信半疑,直到看见一个景象。

是个星期天,队里要分当月的粮食,会计把幸福叫走了。仓库门口,中年会计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笔,一手打算盘。幸福坐在会计旁边,袖着的双手搭在桌沿上。会计念过一户的人数(按五级定量,人数折合后有整有零),就急忙拨拉算盘珠儿。幸福薄薄的嘴唇嚅嗫一下,侧过脸报出一个数字。会计和他算盘珠儿的数字对照,没错,就给过磅的社员大声呼报……

他怎么会赶大车呢?他那细条条个头儿,比姑娘还腼腆、还柔静的样子,说话像蚊子一样的细声,怎样呵斥、驾驶那些活蹦乱跳的骡马二骡子呢?

“这娃野了!谁也管不下!”大婶烦怨地说。

这天晚上开完会,我和宝全队长搭伴走。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灰蓝的天上,朦朦月光洒在街巷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宝全蹙蹙鼻子,哈哈笑着转过头,说:“这几个崽娃子,又煮狗肉哩!你闻,多香!走!”

我未必想吃狗肉,却被一种好奇心驱使着,跟着宝全走进一个独庄孤园门。瞧见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大瓷盆,几个青年围着桌子,撕嚼着狗肉,大声笑着,看见宝全,并不畏怯,嘻嘻笑着:“队长,算你运气好,还有一条腿……”我却一眼瞅见靠墙坐着的幸福,心里一震。

幸福侧身对着我,低着头。我叫了一声,他“嗯”了一下,并不看我。短暂的难堪之后,幸福又伸手撕下一块狗肉,轻狂地笑着。他的眼里,腼腆、羞怯、甚至有点像女孩子般妩媚的神色早已褪净,一股野气在那长长的黑睫毛上浮游,头发蓬乱,衣裤邋遢。这哪是我记忆中的幸福!

我和幸福一路回来。一进门,他懒散地靠在被卷上,很疲惫,很烦厌,似乎希望我快点走开。我偏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式,用时间和忍耐,终于打开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出生在筹办农业社的热火年月里,受了半辈子苦的爷爷,给新生的孙子起了个带着时代色彩的名字——幸福。

幸福在农业社的菜园里长大。及至坐到高中班的教室时,他对数理课发生了难以遏止的兴趣。毕业回到村里,他干活踏实,宝全队长常常指定他负责某一项少数人做的单线活路;更不用说,会计拉他去清理工分账和现金账,电工点名叫他去拉下手,幸福简直成了个小能人。不久,幸福进了科研站,他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严格的技术措施和有趣的生态现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试验站采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县里在小杨村召开现场会,却批评说科研站只搞业务,是修正主义的科研路线……

一年一度的大学招生开始,经过繁杂的形式,定下了幸福。但是第二天又传出确凿的消息:不是幸福。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呆不住了,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全没有效果。

……

一阵胡弦响,我回头,和幸福赶大车、嚼狗肉的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提着板胡,拿着鞭鼓、梆子。他们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

“你闻不见了,‘狗肉铺子’关门啰!”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砸出清脆的响声,二胡手在调弦……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1979年4月(有删改)

[注]1977年冬,中断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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