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
①一七九九年,巴尔扎克出生于法国富饶的图尔省。一七九九年这个年份是值得反复提到的。在这一年里,拿破仑从埃及回到了法国,一举夺取了法兰西的统治大权。巴尔扎克出生的这个一七九九年便是拿破仑帝国开始的年份。在巴尔扎克童年时代的那十年十五年里,拿破仑贪婪权力的双手已经合抱住了半个欧洲。那时他野心勃勃的梦想已经插上鹰的翅膀飞翔在从近东到西欧的整个世界上空了。那个时代对于惊心动魄地经历过种种重大事件的巴尔扎克本人来说,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早年的经历和命运实际上不就是同一件事物的内部和外表吗?
②巴尔扎克青年时代的一切追求必定都化成了一个鼓舞人的名字,化成了一个概念,化成了一个想象:拿破仑。这个人物形象比历史上任何典范人物都更加伟大。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看到了世界的征服者不是就等于自己有了要成为世界征服者的愿望吗?拿破仑的范例在巴尔扎克身上形成了一种永远想要整体而决不要零碎的欲望,贪婪地追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的欲望,这是一种急切而狂热的抱负。
③然而这样的凌云壮志还无法立即实现。现在的世界再不必用军队征服了。但是艺术依然如故。现在巴尔扎克开始写作了。不过与别人不同,他写作不是为了聚敛钱财、消遣等。他在文学中所渴求的不是元帅的权杖,而是皇帝的皇冠。他最早写的长篇小说都是用的笔名,好像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这还不是实战,而只不过是地图上的军事演习。此后他对自己的成就不满意了,于是他丢开这手艺,去干了三四年别的职业。他用自己的眼力对人世间的生活进行观察、领会和享受。他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他的曲颈瓶里,把世界简明扼要地再进行一次创造。这就是他现在的意图。他不让丰富多彩的生活有丝毫的遗漏,而为了把人世间生活的无限压缩成有限,把无法实现的压缩成人力所能及的,这只有一个过程,就是简明化。巴尔扎克把全部精力都用于去精简可感知的现象。他筛掉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只选取纯洁而珍贵的表现形态。然后他把这些表现形态、这些分散的个别现象放到他的手炉中进行锻造,使这些纷繁复杂的表现形态变为生动、直观而且一目了然的体系。他把世界简单化,为的是去统治它。他把所制服的世界都塞进了《人间喜剧》这么一个宏伟壮丽的监狱里。经过这样的蒸馏过程以后,他的人物始终都是典型,都是对大多数人性格的概括。他那前所未有的艺术意志把一切多余的东西,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都从这些人物身上清除掉了。他把行政管理的中央集权体系引进到了文学中来,进行集中化。他像拿破仑一样把法国作为世界的圆周,把巴黎作为圆心。他把各色各样的集团帮派、贵族、教士、工人、诗人、艺术家、学者都拉进了这个圆圈里,甚至都拉进了巴黎。他根据五十家贵族的沙龙才写出一个德·纽沁根男爵。他还根据所有的放高利货者写出一个高布赛克。
④像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也是以征服巴黎作开端的,然后他又一个接一个地征服了各省。几乎每个县都往巴尔扎克的议会里派驻了自己的发言人。然后巴尔扎克也像战绩辉煌的执政官波拿马一样,把自己的部队投放到了各个国家。他铺展的面很大。在重大事件背后所展现的地区是惊人广大的。《人间喜剧》对世界的征服,那种用两只手集中起来的全部生活,在近代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正如在近代史中拿破仑是独一无二的一样。征服世界原本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如今没有什么比这个正在变成现实的早年决心更强大有力了。巴尔扎克不无道理地在一张拿破仑肖像的下边这样写道:“我将用笔实现他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
(茨威格/文,选自《三大师传》,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 年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