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巩乃斯河
周涛
草原不管有多么辽阔和健康,它的河流都有一种无法说清的忧愁。
这条河像一支忧郁的古歌,静静地在巩乃斯大草原伏行、扭动。
你每天的任务就是摆渡过河的车马行人。岸上有个大绞盘,铁链子一直从河面伸到对岸,河里是一座由两条船拼起来的平板摆渡。对面一吆喝,噢,有人过河啰。哗啦啦,你就放铁链子,然后咯吱咯吱地摇,让船过来。铁链子的声音和绞盘的声音像它们浑身的铁锈一样陈旧、年代久远,听起来很容易联想到一位缺了门牙的、害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老哈萨克含混不清的话音。
那年月,草原上空空荡荡,有时候整整一上午也见不到一个人。你独坐岸边倒也清闲,反而想听听生锈的铁链和绞盘的声响。那声响本来浑浊沉重,但是平稳的河水在下面起了什么作用,仿佛洗去了那声音里的杂质,露出了它金属的质地,空旷寂静的河面上,那声响便显得好听起来。
其实你不过是临时来换工的,摆渡老头会种瓜,连队请去帮忙,你就来替这老头。你喜欢干这件事,没人约束,悠悠逛逛。好不容易摆渡一趟,过河的人都笑嘻嘻地感谢,似乎是你在干什么好事。那倒也是,你不像个干摆渡的,倒像个大学生。因为你本来就是大学生。你的连队就在离河不远的那几排土房子里,一百多号人,全是大学生——“史无前例”时期的倒霉鬼,男倒霉鬼和女倒霉鬼。
惟独你忙中偷闲,得了个没人监视的美差,来和这条河做伴。很快,你就发现这条河韵味无穷,一只白色水貂,银白的。
它从临河的一截糟树窟窿里露出了头,一对小而圆、圆而黑、黑而亮的小眼睛正望着你,滴里轱辘的,自行车轴里的滚珠一般,转来转去,然后定住,直瞪瞪地盯着你,猜你的心思。
你纹丝不动,觉得应该变成一棵人形的树才好。不料,却打了个喷嚏。
它倏忽一闪,就从窟窿里钻出来,只一眨眼,就已经在一丈开外的原木堆旁,一动不动,盯着望你。你简直弄不懂它是怎么过去的,又是怎么停住的。
但是,它太美了。
它离你这么近,仿佛是让你欣赏一下它暴露在空地上的全身,全身的银白,白得像一只纯银制成的假物。毛色柔和地诱惑着你的手,想摸一下。尾巴很长,身形也细长如黄鼠狼,大小却像一只老鼠。你想起来了,摆渡老头说过,水耗子。
耗子?耗子哪有这么精神、漂亮、高贵、优美?那种蠕动的黑糊糊的东西,当然也是生命,但实质上是对生命的亵渎,是造物主生产出的大量废品。而它是精灵,是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大自然的珍品,它不是水耗子,是水貂。它的头部,首先就不是老鼠那样的尖嘴贱相,而是有些略像狗头,银白的、勇猛而又机敏并且充满自信的头。眼睛也完全不像白鼠似的病态发红,而是黑亮有神。体形就更显得矫捷柔韧,猎豹一样。
再缓一会儿,摆渡老汉换工就转回来了。你兴高采烈地把看见水貂的事儿给他讲了,你说:“水貂,银子一样的白水貂!”你又恢复了学生腔调,你一忘乎所以就露出这一套。老汉斜了你一眼:“水耗子么。”你说你想弄一只养起来,可是抓不住。老汉说,可不敢抓,它又不是个耗子,人家是个捕活肉的东西呢。谁敢抓,一口咬断你的指头尖尖呢。
他不帮你抓,可是你感到了满足。因为老汉承认它不是耗子,而且语气中透出了一些敬佩和珍惜。这和你认为它是精灵实质是一样的。
你感到了异常的充实。
你猛然扭回头,朝河对岸白杨树隔着的驿道望过去。一片激烈杂乱的犬吠声和马蹄声正追逐着奔驰过来,在幽暗的黄昏闪动如影,有惊心动魄的战乱前的预兆。
你看过去,知道是你的顾客们过来了。真正的顾客,远古时代就存在的骁勇的顾客,正从远方的驿道上奔驰过来。
大约有五六匹马,驮着醉酒的人,被沿途所遇见的全体纠合起来的猛犬狂吠着追咬。醉汉们,已经在马背上前俯后仰,大声唱歌:并不时猛地探下身去,挥臂鞭打纠缠在马蹄前后的凶猛大头狗。一马鞭抡下去,空中便准定刺过一阵尖利得似乎带着骂声的嚎叫,“嗷——”。然后,一片马蹄声就变得更杂乱了,醉酒的人们隔河高叫,像一伙朴实的响马。
你觉得振奋,觉得感动。
你先是哗啦啦好一阵子,接着就咯吱咯吱。
那五六个骑在马上的醉酒者立马船板之上。移动的船体在河面上平稳滑动,载着这伙草原上的牧人,如一幅黄昏的油画,亦如一群坐在你掌心上的待渡者。你故意慢慢摇,你舍不得眼前这一幕很快就消失。你要摆渡他们从彼岸到此岸,中间是一条忧郁的河,河面还算宽阔。
你忽然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摆渡人们。更多的人,不仅是醉汉。你用的只是两条破船拼接起来的工具,年代久远,浑身铁锈的铁链子和绞盘,但是那声音正因为久远而显得浑厚,正因为陈旧而显得有味道,它们被忧郁的河水洗炼了之后,会变得清新、单纯,变得好听。
人呵,请注意谛听!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