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乡村(节选)
萧军
在茂草间,人可以听到诸多种的声音和谐地随伴着夜,广茫地爬行。
枪声在这个时候也渐渐喑哑下去,人们的脚步也开始松弛。
为着便利任是某个时间全可射击,步枪并不拘泥,任便每人取着合适的准备姿势。他们中有小红脸、崔长胜等抗日农民;有旧军队出生的刘大个;还有青年学生萧明。
每人的子弹袋全变得空虚了!病蛇般的软垂在人们的胁下,随着人们的脚步在动荡。
“弟兄们,我们就在这块石头上歇一歇吧。我到对面那个小山上去担任警戒,明天一早晨,我们也必得赶到王家堡子……”
谁也不注意萧明说完了话,怎样自己提了步枪,走下谷底,跨过小河,努力地躬下身子爬向对面的小山上去……
“这又是牺牲了两个弟兄!”
萧明底眼睛有点蒙昽——悲伤和疲乏攻打着他。
老年的崔长胜说:“我呢!只要一看到萧同志说过的‘新世界’,只要看到,只要看一眼……我就甘心啦!——萧同志,你说的那样好的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把日本兵全赶跑了就成吗?”
在阴夜里,萧明走在六个人的前头。为的不要使大家跑错了路,眼睛常常要睁大着,这样工夫一久,那会发生很不好受的胀痛!汗又开始在前额和身体各部分沁流。他实在自己也估计不出“新世界”究竟诞生在那一天。不过他知道“这是一定的”,新的世界一定会来到的。
“一定的吗?萧同志?啊——”
“一定的——”
下了这个山坡,由两山中间鞍部又向右面折下去,底下又是一带长谷——
“同志们,出了这个谷口,再过一条河,对面在几个山怀抱里的那个堡子,就是王家堡子——出了这个山口子,就能看到一座炮台,炮台上面一定有红旗,如果他们在那里——他们一定有人在这里等候我们……”
这是一种希望!队尾的李三弟竟唱起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旧世界……
一刻全为这歌声感动得合唱起来。老人崔长胜流着泪。感动地舒展着脸上的皱纹。
“萧同志,有工夫你一定也要教教我!我不是也应该唱唱吗?这是再好没有的歌啊!”
“好,现在我就教给你,——来!先唱第一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就如军队行军,或是出操时候唱歌一样,萧明唱一句,崔长胜和别的人们复诵一句。一刻是整齐了!加上山谷的回应。——啊!这是一片轰鸣!这轰鸣一直是由山谷里倾泻出来,向着对面山头上有红旗飘动的方向,广漠地飞扑过去……
田野上,高粱红着穗头,在太阳下面没有摇曳。东北乡下,收割的日子虽然一天迫近一天,今年却不被人们怎样重视。村子里少壮的农民,更是不注意到这些。镰刀在房檐下的刀挂上生着锈……所有的什么也没准备。全是迫切的掮着自己的枪巡逻呀,守望呀……在被指定的地方。有的时候偶然聚在一起,他们也会谈论由队部那里听到的,是一向由他们祖先也没听到过的一些新的话,新的故事。在他们谁也不肯显示自己不聪明;全要显示自己是英勇的,没有一点胆怯或怜悯来杀一个日本兵,更是杀日本军官。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眼看日本兵一天比一天凶!我们的老婆,孩子,爸,妈,还不是教那些王八羔子们,白用刺刀给捅了?——司令那家伙真是条汉子,真可以。”
“听说,这七个人……原先是九个,半路上‘过去’两个,萧明原先就是我们的人,那不能算数的。”
“萧明,那小伙子也真行,本来是个学生,能和我们一样吃苦,没白念书。”
正午的太阳,火一般燃烧在人的头顶上。除开蝈蝈在叫得特别响亮以外,再也听不到虫子的吟鸣,猪和小猪仔在村头的泥沼里洗浴,狗的舌头软垂到嘴外,喘息在每个地方的墙荫,任狗蜗的叮咬,它也不再去驱逐。孩子们脱光了身子,肚子鼓着,趁了大人睡下的时候,偷了园子的黄瓜在大嘴啃吃着。
这好像几百年前太平的乡村。鸡鸣的声音,徐徐起来,又徐徐地落下去,好沉静的午天啊!
三天以后,王家堡子成了废墟。
弹窝在每处显着贪婪地扩大;墙垣颓翻下去,像老年人不整齐的牙齿。茅草在各处飞扬着,屋顶开了不规则的天窗,太阳能够从这样孔洞投射下,照到死在炕底下的尸骸。小孩的头颅随便滚在天井中。
没有死尽的狗,尾巴垂下沿着墙根跑,寻食着孩子或是大人们的尸身。到午间再也听不到山羊们带着颤动的鸣叫,也没有了一只雄鸡,麻雀子们很寂寞地飞到这里又飞到那里。
(选自《“奴隶”丛书》,1934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