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脚下的世界所知甚少。晴朗无云的夜晚,你仰头望天,可以看到数万亿英里外的星星发出的光芒,小行星在月球表面撞击出的陨石坑也清晰可见,而低下头,你看到的只有柏油路和自己的脚指头。仅仅下到距地面十码,我就觉得已远离人世间,这里,最初在古海洋大陆架上形成的石灰岩层闪闪发光,我看得入了迷。
地下世界牢牢保守着它的秘密。直到最近二十年,生态学家才追踪到林地土壤中的真菌网络,这些真菌将单独的树木连成了彼此联通的森林,而这一活动已经持续了数亿年。2013年,在中国重庆发现了一个拥有独立天气系统的洞穴网络:大团的水汽在巨大的中夹洞穴中聚集,冰冷的尘雾如云层般在远离阳光的洞室中飘荡。在意大利北部一千英尺的地下,我沿着绳索滑到了一个空旷的圆形石室,满地都是黑色的沙堆,地下河从中横贯而过,踩在沙堆上,就像穿行在漆黑星上的无风沙漠中。
为什么要往地下去?这样做完全是反本能的,既违背理性的意愿,恐怕也少有人会心生向往,特意把一件东西埋入地下,大都出于某种隐蔽的目的。而从地下取回一件东西,无一例外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的。但是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理解地下的世界,乔治·佩雷克在《空间物种》中写道:“努力让自己把目光放平吧。”而我想反驳:“努力让自己把目光投得更深吧。”对于人类栖居的这个具有深度的世界,“水平视野”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目前处于人类世,这个世代见证了全球范围的、令人恐惧的巨大变化,本应一直被埋藏的东西自行露出了地面,让我们无法再忽视,那种强烈的侵入感令人愕然。在东西伯利亚的森林里,一个巨型坑洞在不断软化的土地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它吞下数以万计的树木,袒露出已有二十万年历史的地层,当地的雅库特人称它为“地下世界入口”。在英国,近年来的酷署使得古代建筑遗迹纷纷闯进人们的视野——罗马时期的观测塔、新石器时代的围墙……陆续被揭开面纱,就像大地上的麦田怪圈,从空中俯瞰即可辨认。格陵兰岛西北部,冷战时期的一个导弹基地在五十年前被封在冰盖下,如今它即将重见天日,里面储存着数十万加仑的化学污染物。考古学家波拉·佩图尔斯多蒂尔写道:“问题不在于地层中埋藏着那些东西,而在于它们非常持久,比我们的寿命更久,而且有朝一日会裹挟着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巨大力量卷土重来,它们就像是‘沉睡的巨人’,从‘深时’的睡眠中被唤醒。”
“深时”是地下世界的纪年,深时就是地球那令人眩晕的漫长历史——时间从当下向前向后无尽延展。深时的计量方式让人类显得微不足道,它的计量单位是“世”和“宙”,而不是“分”和“年”,它的载体是岩石、冰川、钟乳石、海床沉积物和漂移的地壳板块,深时通向过去也通往未来,五十亿年后,随着太阳能量的耗尽,地球也会落入黑暗,我们正踮着脚尖站在边缘处。
我们要警惕这种逆来顺受的思维,实际上恰恰相反,深时应当是一种更加激进的视角,促使我们采取行动,而不是变得无动于衷。理解深时可以敦促我们思考:自己眼下的所作所为,会给我们身后的生命乃至后世留下什么?用深时的视角来看,我们原本认为恒久不变的东西便有了生命,万物的欢乐跃入我们的眼睛和头脑,世界再一次变得丰富离奇,充满生机,冰川有了呼吸,岩层有了潮汐,山脉经历着蜷缩与伸展,石头有了跳动的脉搏。我们栖居的地球,生生不息。
(摘编自罗伯特·麦克法伦《深时之旅》,王如菲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