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
每晚七点钟,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火车停了,香雪看清了放在一个女学生面前的真是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她朝车门跑去,上了火车。列车载着香雪飞奔到下一站西山口,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却只有香雪。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现在她害怕这
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害怕小树林发出的寒寒窣窣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她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在皎洁的月光下,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军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
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四十个鸡蛋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并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蹲了下来。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来了,它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觉得很精神。她向前望去,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那是台儿沟的姐妹们。她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战栗了,它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节选自《哦,香雪》,原载《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有制改)
文本二: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到处都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孙少平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他的苦恼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觉醒。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可是,他仍像一个不成事的孩子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他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
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
可是,到外面去闻荡世界的想法,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闷不断加深,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
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他只能像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节选自《平凡的世界》,有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