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的童年记忆
今年二月初,在故乡的大街上,我与推着车子卖豆腐的小学同学“矮脚虎”方快相遇。他满头白发,脸膛通红,说起话来有嗡嗡的回音。他叫着我的乳名,骂我闯富了就忘了老同学。我说:“矮脚虎啊,我都六十多岁了,你就别叫乳名了吧?”他说:“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叫你莫言?呸!”
方快当时是十分调皮捣蛋的学生,但他家是我们村里最穷的贫农,他父亲是贫农主任。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学生,老师是不能管也不敢管的。
我们那时上语文新课,总是先由老师朗读一遍课文。我们的语文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他从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在当时的小学老师里算是高学历,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我们那地方的人对说普通话的人有两种态度:如果你是外乡人,或是县里的干部,你讲普通话,大家都很钦佩;如果你是本地人,出去上了几天学或当了几年兵,回来就说普通话,那就会成为被嘲讽的对象。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影响下,我们对用普通话讲课的语文老师也是从心里鄙视的。只要他一用普通话朗读课文,读到那些与我们家乡话发音明显不同的字眼时,我便感到脊梁沟里阵阵冒凉气,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在强大的习惯势力压迫下,我们的老师还能坚持用普通话讲课,现在回想起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老师用普通话朗读一遍之后,便让我们跟着他读﹣﹣我们当然不用普通话﹣﹣先是一句一句地读,然后是一段一段地读,最后是通篇朗读。我们通篇朗读时,老师提着教鞭在教室里转悠,辨别着我们发出的声音里,是否有对课文的故意歪曲,如有,他就会用教鞭抽打﹣﹣其实也不是真打,只打到略有痛感而已。方快是挨教鞭抽打最多的。但最后一次,方快夺过教鞭,把它在膝盖上折成两截,扔在老师面前。我至今犹能记起老师的尴尬表情。老师出身不太好,对方快这样的赤贫子弟心怀忌惮。尽管他的尊严受到极大的挑战,他只是蜡黄着脸说:“好!方快,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第二天到了,老师似乎忘了这件事。他给我们上了新课,领读之后,他就让我们齐声诵读,但是他不再提着教鞭巡视了。他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埋头看一本厚厚的书,那根用胶布缠起来的教鞭静静地躺在讲台上。方快虽然不是班干部,但因为他力气大,跑得快,敢跟老师作对,所以在同学中很有威望。他折断了老师的教鞭,我们把他当英雄崇拜着,但他好像很不高兴似的,谁提这事就跟谁急。
有一天中午,他带着我们去田野里捉了几十只青蛙,用瓦罐提到教室里,放在脚下。那天下午要上新课﹣﹣《青蛙》。老师带领我们朗读课文:“每到黄昏,池塘边上会有一只老青蛙先发出单音的独唱,然后用颤音发出一声短鸣,接着满塘的蛙便跟着唱起来。呱!呱!呱……”
我们从来没像这次朗读这样兴致勃勃,这样卖力,这样愉快,这样充满期待。我们一边朗读一边偷眼看着方快,他的脸膛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他从来都是朗读的捣乱者,但这次成了领读者。他的嗓音洪亮,富有韵味,而且,他使用的竟是普通话,连老师也用讶异的目光看着他。这时候,我看到他用脚踢倒了瓦罐,几十只青蛙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伴随着女生们的尖叫和男生们的怪笑,那些青蛙在教室里蹦跳着。我们看到老师变了色的脸,我们听到教室里只有方快一个人还在朗读。
我们原以为老师会跟方快决一死战,但没想到在方快响亮的朗读声中,老师蜡黄的脸渐渐变得红润起来。我们老师是一个有酒窝的男人,他的脸上一出现酒窝,我们便知道他笑了。
方快停止了朗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老师傻笑着。老师响亮地拍着巴掌,连声说:“好!好!好!太好了!”
此后不久,方快便当了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之后又当了班长,他成了好学生,成了老师的骄傲,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他参加全县小学生朗读比赛,获得第三名,一时声名赫赫。在他面前,似乎铺开了一条撒满花瓣的道路。如果不是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查出有“历史问题”,那么他很可能会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一个杰出人物。当然,现在也不能说他不杰出﹣﹣他家的豆腐做得很好,供不应求。
我应该是方快引发的朗读热潮中涌现出来的又一个典型。我们朗读,我们背诵,我们把语文课本一字不漏地从头背到尾。我们班的同学一大半达到了这水平。与此同时,朗读也使我们的写作水平大大提高,因为,我们在朗读中获得了语感。
小学五年级,我与方快都辍了学。方快力气大,加入成年人的行列去干活,挣整劳力工分;我无奈,只好去放牛,挣半劳力的工分。放牛确实不要耗费太多体力,但寂寞难熬。当牛在草地上吃草时,我便大声地背诵学过的课文,包括那篇《青蛙》。
(作者:莫言。文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