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在
贾平凹
①我多么羡慕大海,想那挂一片云帆,直济万顷波涛,是何等的雄壮!而我,却实在可怜了,竟没有渡过海,甚至也未见过一次。娘生我在山地,她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就从门槛里爬出去了,自然在召唤着我:去水溪边看见我一张很脏的脸,在草丛里吹一朵有着无数的小伞的蒲公英,虽然不像海边孩子的身上有一层发白的水锈,但却是满头的草叶,常常是娘回来,我已睡卧在了菊花架下。所以我说,我爱大海,大海却不是我的母亲,她没有给我五趾分开的脚,那弄潮的船上我站得稳吗?但我却是山地的儿子,我爱那花间草间的一块石头,它见光有彩,临风响动,顽愚的形状里包含着金、银、铜、铁的灵性,空空寂寂地待在野外,却是多么富有天地自然之乐啊!
②我曾经想,世界上只有大海,那将会出现一种怎样可怕的情景呢?当然,世界上也绝对不能尽是山石。到大海观潮,进深山赏林,世界才是和谐的一统,人的兴趣才是多变的丰富。宇宙之中,万事万物,既能生存,便有赖以生存的价值。一棵树木,千万片叶子,都是叶子,却一片不同一片,能说出哪一片重要吗?纵然是苍鹰,可揽天下雄风;是凤凰,可集天下色彩。但要是歇栖下来,也不过只是占一根树枝呢。
③陕南的地方,常常有这样的事:一条河流,总是曲曲折折地在峡谷里奔流,一会宽了,一会窄了,从这个山嘴折过,从那个岩下绕走,河是在寻着她的出路,河也只有这么流着才是她的出路。于是,就到了大批游客。当今游客,都是进山要观奇石,入林要赏异花,他们欣赏那岩头瀑布的喧哗,赞美那河面水浪的滚雪,总是不屑一顾那河流转变的地方。是的,那太平常了,在山嘴的下边,是潭绿水,绿得成了黑青,水面上不起一个水泡,不泛半圈涟漪。但是,渔夫们却往那里去了。他们知道,那瀑布的喧哗,虽然热闹,毕竟太哗众取宠了;那翻动的雪浪,虽然迷丽,但下边定有一块石头,毕竟太虚华轻薄了;只有这潭水,投一块石子下去,咚响得深沉,近岸看看,日光下彻 , 彩石历历在目,水藻浮出,一丝一缕如烟如气,探身而进,水竟深不可测,随便撒一网去,便有白花花烂银一般的鱼儿上来。
④小时候,我常在这样的湾水边钓鱼,我深深地知道她的脾性。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蛟腾鱼跃;谁能说她不是山中河流的真景呢?湾水并不因被冷落而不复存在,因为她有她的深沉和力量,她默默地加深着自己的颜色,默默蓄积着趋来的鱼虾,只是一年一年,用自己的脚步在崖壁上走出自己一道不断升高的痕迹。终有一天,她被人们知道了好处,便要来赤身游泳,潜水摸鱼,夜里看月落水底的神秘,雨后观彩虹飞起的美妙。湾水临屈而不悲,赏识而不狂,大智若惠,平平静静,用什么也不可能来形容她的单纯和朴素了。
⑤这些年里,我走了不少地方,可谓“八千里路云和月”,但我却常常低头便思起了故乡。故乡,虽然贫穷,但却有真山真水的自然元气。那草木见过吗?密密的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虫鸟见过吗?奇形怪状,不能描绘出它的模样。信步到山林去,洼地去,常常就看见那石隙里渗出一泓泉水,或漫竹根而去,或在乱石中隐伏。做孩子的去采蘑菇,渴了,拣着一片猪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挖挖,一有个小坑儿,水便很快满了,喝下去,两腋上津津生凉风,却从不曾坏了肚子。如若夜里做游戏,在地下挖个坑儿,立即便出现一个月亮,遍地挖坑,月亮就蓄起一地哩。这地方,撒一颗花籽长一棵鲜花,插一根柳棍生一株垂柳,城里有吗?城里的报时大钟虽然比老家门前榆树上的鸟窠文明,但有几多味呢?我最看不上眼的,是那么高高的薄壳大楼凉台上,一个两个小瓦盆里植点花草,便自命热爱生活,又偏偏将花草截了直杆,剪了繁叶,让其曲扭弯斜,而大讲其美!
⑥去年初春,我又回到老家去。家却搬了地方,再不是那多泉的川沟,而住在了大坡原上;吃水要挑了桶去远远的林子里。我便提议打口井了。我没有请风水先生,我自觉山有山脉,水有水向。我看了地势,便在前院里打起井来。打呀,打呀的,先还使得上劲,愈打愈是困难,一笼笼土吊上来,但是,就有了一个大石层,无论如何也搭不出个缝儿来。我泄气了。邻家人劝我到他们院里去打,说那里风水先生看了的,肯定有水;但我怎能把井打在他家院里?我又在后院开始另打井。在那井坑里,打了五天,又打了十天,已经是十丈深了,还是没水,村里人尽在耻笑起来,我只是打我的。那黑黑的世界里的苦作,那是孤孤的寂寞的生活。终有一天,毕竟那水是出现了,虽然不大,但我是多么高兴呢!我站在井底,看着井口,如圆片明镜一般,太阳的光芒在那里激射,突然似乎有了响动,愕然大惊,我声小,那声也小,我声大,那声也大,我明白那是地心的回音,笑起来,满井里都是哈哈哈的大笑不止。
⑦这井打成了,这是属于我家的。天旱,那水不涸;天涝,那水不溢。狂风刮不走它,大雪埋不住它。冬天里,在井中吊着桶子而不冻坏;夏天里,吊着肉块而不腐烂。我知道地下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我虽然只能得到这一井之水,但却从此得到了永恒之源。我庆幸在我家的院子打了这口井,但我知道这井还浅,还小,水还不大,还要慢慢地淘呢。
⑧乡村的夏夜,实在热得难熬,人们都在场畔上乘凉闲话:你一句,他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一直可以到深夜。谁都听了,谁却也说不上说了些什么,但是满足了,最满足的却是本人。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