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树
贾志红
①下午炫目的阳光把一个热带海滨城市鲜亮亮地推送到我眼前。我眯着眼往广场外望,看见了一排树。我认识它们。这情形像在遥远的陌生之地的人流中意外看到一个熟人的身影晃过,诧异之后,眼神和心思便跟着那个身影去了别处。
②细长的叶子在午后明艳的太阳光下干净深绿,有蜡质的光芒。树叶有小波纹状的边儿,均匀细密。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树冠,树干直接披着满身的树叶,就那么锥子似的直挺挺指向天,而树叶稠密,层层叠叠把树干围得严严实实……
③没错,我的确认识它们。我首次见到这种树,是在印度洋的彼岸,距离此地五千多公里的印度。我一直记得印度小伙阿布说的话,他说,这是伟大的阿育王树,只有印度才有,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布当然是站在一排阿育王树下说这番话的,我也站在树下,正 仰 脸顺着树干往上看,发现阿育王树之所以没有树冠,并不是它没有树枝,而是它的枝丫向下生长,倒置的方向使得阿育王树像一座塔。两千多年前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君主阿育王,以护佛著称,他广建寺庙,推崇佛法。这外形如锥的树恰似佛教中的尖塔,便被广植于寺庙周围,并被命名为阿育王树,成为神圣的宗教植物。
④阿布,他在树名前冠之以伟大,语气崇敬自豪,表情庄重。他令我相信只有印度,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育王树,这概念直到我离开印度都深信不疑。
⑤现在,在达累斯萨拉姆,大街小巷,处处我都能看到阿育王树,它几乎是这座非洲城市道路两侧的景观树。时而成排,时而单株,叶子油光水亮,热带的阳光和湿润的海洋,令这喜光喜湿的植物生机勃勃。
⑥在这座城市游走,我见到了另一种树,菩提树。无独有偶,它也和印度有关。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树下,树冠形成的几百平方米的浓阴阻隔了炎炎烈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整个下午,沙沙声不绝于耳,宛如轻柔的述说。我又忆起了印度,菩提树在印度也是佛教圣树。在菩提迦耶的摩诃菩提寺,传说释迦摩尼修佛得道的那株菩提树下,我也是坐了很久,席地而坐,等待一片菩提叶或是一枚菩提果降落在我身上。自然降落在身上的叶或果,传说能带来福缘。我抬头望着菩提树,它的叶和果,都有纤细但强韧的茎,不轻易折断,不随便飘落。
⑦阿育王树和菩提树来自同一国度,又有着同样的寓意,虽然在这广袤的非洲,它们从佛坛上走了下来,进入凡俗,不再具有佛教意义,它们回到了树本身,还原了一棵植物本来的属性。但我还是习惯 仰 望它们。它们树形过于高大伟岸,令渺小的人生出距离之感,萦绕枝叶间的古老神秘气息又如自带的光芒,拒人千里。
⑧因工作的缘故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大街小巷穿行,我遇到很多树,除了阿育王树和菩提树,还有牙买加樱桃树、亚历山大椰子树以及在中国北方广泛种植的石榴树……
⑨看树的时候往往容易陷入遐思而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比如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聚居区,我就忘记了自己身在非洲,那满街满巷的印度人令我疑似身处遥远的新德里或是瓦拉纳西。像远道迁徙而来的树一样,印度人是这个城市最多的外来族群。我在他们聚居的街区徜徉,印度神庙赫然耸立,戴着黄色花环的人在门口脱了鞋子神色肃穆地进去,店铺里出售印度风情的服饰,餐厅飘来咖喱的气味,印度女人们精致的纱丽在街巷闪现。在这个街区,有更多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亲人一样,人和树互相依存。我在想,源于印度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在达累斯萨拉姆如此之多,如此之繁茂,绝非仅仅是风、水,或者鸟儿的助力吧,终究,人,才是那更为重要的力量。
⑩植物的自我迁徙或许不像我此前以为的那样简单轻松。当气候变化、生存环境恶劣或相互竞争残酷,一些首先感知的植物就如率先觉醒的人一样。有一种叫作还魂草的植物,遇到大旱之年,濒临渴死的时候,它们能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根从土壤里挣脱出来,卷身成一个圆球,借助风力游走,直到遇到水源才恢复身形,扎下根,继续生长。疼痛、悲壮不亚于人类族群的迁徙。
⑪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居住区游逛的那段时期,我正在读印度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我沉湎在洛伊构筑的令人不忍卒读的情节中,那印度式的、细致绵长的笔调将一个位于印度南部的家族故事写得泪斑斑血淋淋。印度社会中顽固的种姓等级制度毁灭人的爱情和生命。处于贱民阶层的维鲁沙无罪而被警察凌辱、毒打致死,目睹暴行的小兄妹因惊惧而出现幻觉,他们喃喃自语着,维鲁沙没有死,没有死,他逃到非洲去了,逃到非洲去了。
⑫逃到非洲来,渡过印度洋,这是一块新的大陆,没有种姓的标记。一百多年前印度的世袭阶级制度迫使成千上万的印度人离开祖国漂洋过海来到非洲谋求机遇,像一粒种子寻求发芽的机会,像一棵幼苗寻求平等的阳光、空气和水。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背井离乡的磨难换来如今商业阶层地位的稳固,现今印度人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富裕程度远超当地原居民,他们的财富在很多领域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一棵树终于生了根,枝丫扩展,花叶繁茂。植物学上说植物长距离的向新环境迁移,本身也在不断演化,在新地区产生新的后代种群。非洲大地上的印度人,一百多年,三代人,他们的根已经深入这片大地,成为了非洲的一个民族。
原文刊发于《散文》2019年第3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