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石山上(节选)
峻青
篝火,一堆连着一堆,在山脚下燃烧着。
熊熊的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照见了篝火后面敌人的影子。他们有的端着枪在篝火的旁边走来走去,有的在烤火,有的在东倒西歪地睡大觉。熊熊的火光,也照见了山脚下面的乱石纵横的山路、光秃秃的枯树、冻了冰的发光的小溪。
一个正在来回走动的鬼子哨兵,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起耳朵听了一下,山坡上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在狂风怒吼的树下,他断不定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像洪水冲破了堤岸,又像暴雨横扫着山野。他眯起眼睛,竭力地向那响着声音的地方望去。可是,火光晃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端起枪来,砰砰地向山上打了两枪,山上没有响枪,可是,那声音却还在响着。
当鬼子打枪的时候,宫班长和战士们已经冲到了离火堆不远的地方,他们在水沟沿上的一堆岩石后面停了下来。紧随在他们后面的人群,也都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当这些怀着紧张的心情的人们气喘吁吁地收住了脚步的时候,他们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静。在这深沉的寂静中,他们听见了篝火燃烧的毕剥声,寒风吹着松树的呜呜声,溪水在冰下奔流的叮咚声,饥饿了的战马的嘶鸣声,鬼子们叽哩哇啦的说话声。这寂静在继续地深沉着,扩大着,变成了一种难耐的紧张,在叩击着人们的心。
宫班长伏在潮湿的沟沿上,用力地紧贴着地面,把头从枯草中探出来,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面前的火堆,他看见了隐在火堆后面的密集的敌人和那无数黑洞洞的枪口,铁似的下颚又剧烈地蠕动起来了。他知道,火光照耀,是非常不利于突围的,他要设法弄熄几处篝火,把这个火网撕破。突然,他的眉毛一扬,迅速地把棉大衣脱了下来,轻轻地砸开了小溪里的薄冰,把棉大衣放在水里浸了一浸,向着大老娇把手一挥,就向火堆那面猛扑过去。大老娇会意地把机枪在岩石上架好,他看见班长像一道闪电似的窜到了篝火的前面,把湿淋淋的大衣往火上一罩,扑灭了篝火。于是,他端起机枪,就向着敌人猛烈地扫射起来。紧接着,南面和北面的战士,也都用手榴弹炸熄了山头上的几堆篝火,杀开了一条血路,立刻,寂静的山谷,突然震天动地地沸腾起来了。浓浓的人群,就像一道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似的,顺着黑黝黝的山谷,猛烈地倾泻出来了。
敌人被这意外的打击弄昏了,他们慌乱地怪叫着,谩骂着,跌跌撞按地奔跑着,乱成了一片。
大老矫冲出火网,把机枪架在一个小山岗上,猛烈地扫射着慌乱的敌人,几天来积压在心底的怒火,此刻总算爆发了。黑洞洞的枪口,在漆黑的夜间,吐出了一串串耀眼的火花,照亮了他因激动而变红的脸。
人群潮水似的在汹涌地倾泻着。
这里是被累年的山洪冲刷成的一道长而深的山谷,它从半山腰里,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山脚下。靠着马石店村的一个放牛老人的指引,班长选择了这样一个好的突围地点。敌人的火网在这里被撕破了一个缺口,潮水似的人群,就像一股汹涌的山洪,顺着弯弯曲曲的深谷,从山腰间直冲下来。深谷两旁高地上的篝火被扑灭了,谷口周围是一片黑暗,虽然在这浓密的黑暗中,仍然闪烁着枫枪、步枪射击的火光,但是深谷仍然保障了大部分突围群众的安全。
这时候,敌人已经从突然震惊中清醒过来了,但是,他们的兵力来不及集中,一时间又弄不清突围的确切地点,只有盲目地乱打枪。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砰砰叭叭的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呜哩哇啦的喊叫声。
一片大骚动,大喧嚷,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
然而,在突围的人群中,却是一片坚毅的沉默。除去杂沓而紧张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老头子们咬着牙忍住咳嗽不声不响地往外冲,母亲们用奶头塞住婴儿的嘴不声不响地往外冲,前面的一个倒下了后面的立刻把他背起来不声不响地往外冲。
大老娇继续在射击着,和他在一起是小张,他们不断地变换着阵地,敌人始终弄不清他们有多少人,有几挺机枪。在紧张的战斗中,他们不断地回头向山谷里张望,山谷里乌沉沉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千万只脚踏着乱石的一片巨大的轰鸣,这声音把大地都震动起来了。从这巨大的脚步声中,他们觉得似乎是他们两人用两双有力的手,在撑住了这个网口,于是,他们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兴奋。现在,在他身旁的只有小张一个人,然而,他们并不感到孤单,他们继续在射击着,撑住了网口。
人群,继续从撕破了的网口里,汹涌地向外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