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 , 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火,美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遣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节选自苏轼《前赤壁赋》)
(乙)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费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节选自苏轼《答谢民师”书》)
①谢民师,名举廉,新淦(江西新干县)人,宋神宗元半八年进士。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苏轼从海南遇救北归,谢民师正在广东做官,曾带着信和旧作去拜见苏轼。这是苏轼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