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豆角香
王一如
我一直以为,外婆这辈子过得太苦,几乎不曾享受过什么好的东西。
以前,每当我独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想到这一点时,抬头总会看见外婆忙碌的身影。她小心地穿梭在一人多高的豆角藤蔓里,佝着背,捯弄着什么,像是在对土地虔诚地祷告。在外婆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农人最原始的模样:辛勤、质朴、坚韧、善良,与土地融为了一体。我也看到了土地最温顺的一面:裸露在外的黝黑皮囊,似隐隐泛着油光,亲昵地吻着外婆微微陷进泥土里的布鞋,像个讨喜的孩子。
农作物、土地和老屋,几乎构成了外婆生活的全部。这便更加印证了我对外婆的看法——除了这些土到根里的东西,外婆确实是再无其他了。只是当我看到外婆仰起头露出的比太阳还灿烂的笑脸时,又不由得怀疑起来——外婆好像已经拥有了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外婆对书籍的渴望,一早就被时代和艰难的生活变作泡影。外婆早早地学会下厨做饭、挑水洗衣,操持家务,大一些又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后来便随父母在外打工赚钱,最后嫁人、生子……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外婆一出生,命运便被长辈固定在了一条路上,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那时,外婆嫁给了全村最穷的一户人家,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待有些余钱,外婆便在屋后开垦了一片地,买了些豆角种子,清明前后种下去。豆角好活,产量又高。几场春雨之后,那些沉睡的豆角种子在潮湿的泥土中被暖阳一晒,便探出了嫩芽。正是这些生命力顽强的豆角,这些油油的绿意,给外婆带来了无尽的勇气和希望,似将她的生活都点亮了。即使在更艰苦的岁月里,有了豆角的陪伴,外婆也不曾退缩。
外婆感慨豆角生命力顽强,我看外婆又何尝不是呢?当外婆笑着跟我讲这些故事时,我忽地从中悟到这样两个词:坚强不屈,苦中作乐。这是一种尽管“天欲雪”,也能笑问“能饮一杯无”的心境。
外婆种豆角的习惯,保持至今。她把豆角当成自己的孩子,还未收获时,便时不时到地里看看。每当这时,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欣慰和期待。她有时翻翻几片叶,有时端详几朵花,有时松松脚下的土,有时勾起几片草屑。当她做完这一切时,便喜欢用手把衣角搓来搓去,这时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佝着背,微笑着,“啧啧”地赞叹着:“今年又是个好收成。”风一吹,豆角叶儿沙沙作响,伴着外婆的笑,成了我记忆中最美的一幅画。
成熟的豆角,外婆把它们摘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趁新鲜炖着吃,另一部分晒干,囤起来。温火,三勺油,一勺盐,几味调料,少顷,醉人的香便在厨房里漫开了。小时候耐不住,每每此时,我便跑到外婆身边,扯扯她的衣角,迫不及待地讨一口吃,身旁的母亲“噗”地笑出声,把我拉过来,食指轻点一下我的额头:“这都等不及呀?”
待豆角上桌,外婆永远是吃得最少的一个,她把母亲夹给她的又统统给了我。我夹起一根小咬一口,泛着油花的香便在口腔中弥漫,那是源于土地,源于自然,源于爱的最纯粹质朴的香,回味悠长。仿佛自己此刻正站在广阔的东北平原上,肆意、随性、自由。这是我尝过的,最接近故乡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向远方,仿佛看到了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上,在一块黝黑的土地上,竹竿上的豆角花开得正旺,而外婆,那个微勾着背的老太太,正微笑着,似与天边温暖的夕阳,融为一体。
【注】氤氲:形容烟或云气浓郁,也可指气味(多指香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