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经理
赵树理
小经理叫三喜,是村里合作社的经理。说他“小”,是年纪小,才二十三岁。这三喜从小就是个伶俐孩子,因为家穷,从小没有念过书,不识字,长大了不甘心,逢人便好问个字,也认了好多。不过字太多了,学起来跟学别的不一样,他东问西问,数起数来也认了好几百,可是一翻开书,自己认得的那些字都不集中,一张上碰不到几个;这是他最不满意的一件事。
三喜入共产党,只比他当经理早三天。八月间村里开斗争会,斗争合作社的旧经理张太。
原来这张太是个放高利贷起家的,抗战以前在村里开了个小杂货铺。张太根本不凭卖货赚钱,就凭的是放债。一九四二年实行减租减息,张太就只剩了一些收不起来的账尾巴,送了个空头人情,说“本利全让”,有些人还以为人家很开明,叫人家当本村合作社经理。人家当了经理以后,光人家一家的股本比一村人的股还多,生意好像又成了人家的,人家拣赚钱的买卖干,村里人仍是要啥没啥,村里人对这事不满意了好几年,直到去年八月才又翻起来。翻起这事来以后,三喜连觉也睡不着,又是找干部,又是找群众,发动东家,发动西家。赶斗倒了张太,共产党的小组长把三喜的积极活动情形报告了支部,支部就派这小组长去和他谈入党的话,问他入不入,他说:“入入入,斗争了这么一回,连个共产党员也不算还行吗?”
“众人是圣人”。三喜自参加了这次斗争,共产党看起他来了,群众也看起他来了。张太一倒,合作社就得补选经理。头一天晚上提起选经理这事,每个人差不多都想到三喜身上,三喜一看这风色,一颗头好像涨有柳斗大,摆着两只手说:“不行。”可是也抵抗不住大家的“拥护”。他说:“我不识字。”大家说:“都不识字。”他说:“我两口人过个日子,实在没工夫。”大家说:“大家帮你生产。”他再没有说的。
说“不识字”,说“没工夫”,都只是表面上一个说法,实际上是他怕使用不了王忠这个掌柜。王忠这个人跟张太是一伙,伺候了张太半辈子。这次斗张太,也捎带了王忠一下,不过他只是穿黑衣保黑主,因此大家只叫他反省了一下,没有动他的产业,还叫他当合作社掌柜。大家虽是这样决定了,三喜的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总不想跟王忠共事。再者三喜自己也不懂生意,又要向王忠领教,又怕受王忠的捉弄,因此不敢领这个盘。
大家选起他来以后,他去向支部提出困难,支部说:“群众既要你当,你就该克服困难,起模范作用。”说了半天,还得自己跟王忠干。
三喜一上了任,王忠果然跟他捣蛋,在王忠的思想上也转不过弯来,觉着他自己要比三喜强一万倍,如今叫三喜当经理他当掌柜,实在有点不服劲,总想看三喜的笑话。他觉着王忠这人果然不好对付,跟支部说了几回,支部叫他慢慢说服教育。他为这个着实发了几天愁,后来想着只有把合作社这一套弄熟了,才能叫王忠老实一点,从此便事事留心,只可惜自己识字太少,账本上还得完全靠王忠。
要学账,就得跟王忠学,他想要跟王忠说这话,王忠越发要拿一拿架子;因此他决定不在王忠面前丢这人,等王忠不在的时候,自己翻开账本偷偷地学。 比方白天入了一百二十五斤盐,晚上找着了一百二十五斤这个码,就能慢慢找出哪一个是“盐”字来。起先只是认字和了解账理,后来又慢慢学着写——把账本上的字写到水牌上,写满了就擦,擦了又写,常是半夜半夜不睡觉。
半年工夫,账本上用的那几个字他学了个差不多。心里有了底,说话就硬一点,对王忠迁就得就少一点。 王忠有点不高兴,就装起病来,一连三天没到合作社。到了第四天,他去看王忠,明知道病是装的,却也安慰了一番,说:“你慢慢养着吧,不要着急,合作社的事情我暂且招呼几天!”王忠见他不发急,也莫名其妙,心想:“我且装上半个月,看你怎么办?”可是真正装了半月,也不见三喜发急,自己反而沉不住气,摇摇摆摆到合作社去看。
王忠一进合作社,三喜装得很正经地说:“好些了吗?这几天忙得也没顾上去看你!”他也客气了几句就坐下了。他一坐下就想看看三喜这半月来在账上闹了些什么笑话,顺手翻开了流水账,三喜还说:“你歇歇吧,不要着急!才好了些,防备劳着了!”他一看这本账先吃了一惊。他看见这账上不止没有多少错字,连那些粮食换货物,现钱和赊欠……一切很复杂的账理,一项也没有弄错,又翻了翻另外几本,也都一样,要说跟自己有差别的话,只是字写得没有功夫些。这一下他觉着以后再不敢讲价钱了,再要捣蛋就得滚蛋,滚出去便再没有个干的了(这合作社的经理是义务职,掌柜却是薪水制)。他踌躇了半天,才搭讪着说:“我这一病就累你半月,我明天搬来吧!”三喜仍然很正经地跟他说:“你看吧!不敢勉强,身体要紧!”
自此以后,王忠果然老实了:三喜吩咐他干啥,他跟从前张太吩咐下来一样,没有什么价钱可讲,每到一个月头上,不等三喜说话就先把应结算的算出来……三喜见他转变了,对他反而又客气好多,他也觉着比在张太手下还痛快。
三喜把改造王忠这事报告支部,恰是支部搞立功运动的时候,就给他记了一大功。
(节选自沈阳东北新华书店1948年8月初版小说集《小经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