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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老街坐落在镇江西北隅的云台山麓。镇江有名的是金山焦山北固山,云台山名气不大。但这不要紧,老街就那么不卑不亢地坦然于南山北水之间,有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看的事多了,也就把一切看得很淡。“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前几年,一位很有点名气的文化人来这里走了一遭,说了这么两句话。他究竟说的是人看街,还是街看人呢?搞不大清楚,大概都有那么点意思吧,因为老街确实是很老了

老街的名字叫西津渡街。西津渡自然是江边的渡口,又叫金陵津渡,和扬州的瓜洲渡隔江相望。这一说人们便不由得肃然起敬了,因为就在这隔江相望中,曾“望”出了不少传之千古的好诗。例如唐代诗人张祜的这一首《题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张祜是很有才气的,这首《题金陵渡》写得凄清冷丽,几乎无可匹敌。当时他住在渡口一个叫小山楼的旅馆里,遥望江北,牵挂着明天能不能过江,或许还想到了其他一些不开心的事,不然又“愁”从何来呢?

张祜住过的小山楼现在已无可寻觅,但古渡口的石阶犹在,只是上面已不见水渍和苔痕。岁月早已把大江的风涛留在深深的淤泥下,留在唐诗宋词的幽怨和叹息中。沿着石阶一级级走上去,脚步的回声凝重而悠远,如同踩着一段依稀的残梦。好在上面还有一座待渡亭,那么就小憩片刻吧。

走进待渡亭,摩挲着清代画家周镐的汉白玉石刻《西津古渡图》,我突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亲切感,仿佛故地重游,一切都似曾相识。难道说,我上辈子曾来过这里,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或者说,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其实都潜藏着一份“待渡情结”?

我想到了中国古典诗词和传统戏曲中的长亭,想到了朔风羌笛中的阳关和长安郊外的灞桥。但与之相比,这里的待渡亭似乎有着更为峻厉的生命体验和更为舒展的审美空间。因为前者只是单向的送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于是劝君更尽一杯酒,挥挥手飘然上路。而后者就不那么简单了,旅人面对的是滔滔大江。在那个时代,旅人能不能上路,什么时候上路都是不确定因素,因此便有了待渡的焦虑、期盼、惆怅和想象。这时候,天空中的一缕浮云,江面上的一片白帆,或何处飞来的几许笛声,都会触动他们敏感的诗心。心旌摇动,览物伤情,一出口便是好诗。相反,若一切都那么顺畅舒坦,没有了人与自然的对峙和望穿秋水的等待,生命体验难免浮泛,诗也随之走向平庸。当然,这时候的诗大抵不会有什么惊天豪语,却一句句都是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且看王昌龄的这一首: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写得何等真挚朴实。大概渡船已经泊在岸边,艄公正在解缆催促,只能这样叮嘱几句了。但就是这洗尽铅华的寥寥数句,却胜过了多少浮皮潦草的应景之作!

这是送行者的心情。

那么旅人呢?他上了船,却把心思留在岸边。风涛一路,青衫飘然,那沾衣欲湿的也不知是浪沫还是泪水。到了对岸,仍禁不住要回望江南。江南,却只有青山满目,那座他和友人盘桓待渡的小亭子已看不到了,放达中便有了几分惆怅:“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那种一步三回头的依恋可以想见。

西津古渡见惯了太多的送往迎来,也收拾了卷册琳琅的绝妙好词。渡口的石阶上熙来攘往,骆宾王、李白、刘禹锡、张祜、杜牧走过去了;王安石、苏东坡、米芾、陆游、辛弃疾走过去了……

公元13世纪末期,一个意大利人踏着这里的石阶走上来,他叫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已经在中国游历了不少地方,甚至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官,算得上是中国通了。后来他在震惊世界的《马可·波罗游记》中这样介绍镇江:“他们靠经营工商业谋生,广有财富……”

这位洋人来自地中海畔的水城威尼斯,那里是欧洲商业文化的摇篮,他是以一个商人的目光来审视镇江的,话也说得不错。当然,这中间似乎少了点历史的诗情。

走出待渡亭,踏着青石板向老街的深处走去,两旁多半是雕花窗棂的两层楼房,很有些古意。当年的那些茶楼酒肆、店铺馆栈犹依稀在目。这里地处交通要津,商旅繁荣带来了百业兴旺,这是历史上镇江经济的底气所在。街道两旁的里弄口,那吉瑞里、长安里、南星巷的名称就刻在古老的砖石上,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物。里弄两边延伸着民宅,宁静而雅致。这里横可通四邻,竖可通街面,前可登云山,后可达长江边,一如镇江人的性格那般畅达平稳。多数里弄都有一方深井,几个老人坐在石井栏上,对着收音机听扬州评话,那种自足平和的生活情调实在令人心折。是的,镇江西邻南京,北望扬州,但它既没有南京那样的金陵王气、六朝金粉,也没有扬州那样歌吹入云的浮华和喧嚣。镇江是平朴而本分的,这里的人们长于经商,却又从不把金钱看得很重,每天有的是听书喝茶的时间。过年时,他们则成群结队地骑着毛驴上金山寺烧香,那与其说是对命运的祈盼,还不如说是一种休闲娱乐。当然,战争来了,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上城堞,弄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至于平时爬上北固山,对着大江抒发忧国忧民感慨的,大都是些外地的游客。

但老街终于终结了,终结于那座东印度式的建筑群,那是当年的英国领事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开镇江为商埠,老街一带沦为英租界,遂建领事馆于云台山麓。如果说,西津古渡是一部自足而滋润的镇江史话,那么,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则最后终结了这部史话。

走下英国领事馆的台阶,我突然想起元代诗人萨都剌在这里写的两句诗:

去客来天地老,潮生潮落古今愁。

萨都剌属于雄浑一派,诗的气象很大。西津渡街确实是“老”了,但诗人“愁”什么呢?我一时说不清楚。

起风了,远处的江涛声隐约可闻。老街在涛声中坦然静谧着,有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

(取材于夏坚勇的同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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