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为文学体裁的 一 种,直接取材于 自 然界和现实生活。林庚曾在《唐诗综论》 中指出 :“诗歌语言诗化的过程,不只是语言的精炼灵活而已,更重要的是形象性的丰富。展开对形象的捕捉,活跃诗人们的形象思维,最广阔的天地便是大自 然的景物,这就是大 自 然的对象化。“这里的大自 然应属于广义的 自然,即人的生活环境,因为唐诗中不仅仅有山水湖海 、花木禽兽,更有大量的亭台楼阁 、宅院庭房,这些建筑描写同样是当时人与 自然共生共存的写照。
“径“作为生活居处的组成部分,与人类的 日 常生活密切相关。“径“ 的本义是小路,径的形态特征是窄与曲,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径“ 频繁出现在诗歌作品中,如 “花径不曾缘客扫“ “野径云俱黑““万径人踪灭“ “竹径通幽处“等。再如“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 (谢灵运 《游南亭》)、“紫荷渐曲池,皋兰覆径路“(江淹 《池上酬刘记室》)。从形式上说,“被径“ 与“发池“相对,“曲池“与“径路“相对;从内容上说,“兰“与“径“共同构成幽雅之境。可见,“径“已经不同于 日 常生活中的小路而具有了审美性。
为了使“径“意象的形成脉络清楚化,采用列表方式,梳理了六朝诗歌(表1,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收诗歌为依据)和唐代诗歌中“径“的用法。
表 1 六朝诗歌中“径“的用法 | |||||||||||||
分类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
形态 、 情态 | 曲径 | 1 | 斜径 | 1 | 荒径 | 5 | 野径 | 4 | 修径 | 1 | 幽人 径 | 1 | |
植物 、 搭配 | 花径 | 3 | 兰径 | 3 | 竹径 | 2 | 松径 | 2 | 草径 | 1 | 萝径 | 1 | |
时间 、 气候 | 朝径 | 1 | 昔径 | 1 | 云径 | 1 | |||||||
其他 | 三径 | 8 | 蹊径 | 6 | 邪径 | 4 | 石径 | 2 | 迷径 | 2 | 平原 径 | 1 | |
行径 | 2 | 酒径 | 1 | 异径 | 1 | 涂径 | 1 |
表 2 唐代诗歌中“径“的用法 | |||||||||||||
分类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语汇 | 次数 | |
形 | 曲径 | 5 | 斜径 | 4 | 径 | 2 | 狭径 | 1 | 微径 | 13 | 蛇径 | 1 | |
态 、情态 | 野径 | 36 | 荒径 | 16 | 幽径 | 56 | 逸径 | 1 | 闲径 | 1 | 香径 | 31 | |
植物 | 竹径 | 60 | 松径 | 35 | 苔径 | 28 | 草径 | 20 | 樵径 | 16 | 兰径 | 15 | |
搭配 | 萝径 | 14 | 李径 | 10 | 药径 | 6 | 菊径 | 2 | 芳径 | 9 | 芝径 | 1 | |
时 | 春径 | 5 | 秋径 | 5 | 晚径 | 2 | 朝径 | 2 | |||||
间 、 气候 | 烟径 | 5 | 云径 | 4 | 雪径 | 4 | 霞径 | 3 | 风径 | 1 | 雨径 | 3 | |
其他 | 三径 | 93 | 元亮径 | 1 | 岩径 | 6 | 迷径 | 5 | 虚斋径 | 1 | 虎溪径 | ||
石径 | 38 | 开径 | 7 | 扫径 | 11 |
“一 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各不相 同 的许多 意象。由 '云' 构成的意象,例如'孤云' ' 云山、宫云 '等我们习 以为常的词语,呈现在我们心镜中的,是玲珑明彻的两个物象。“诗人们将两个普通的物象结合起来,并把自 己的情感熔铸其间,从而形成了一 个不普通的意象。同样,“径“ 由 一个物象经过诗人的情感点缀转化成了一 个个丰富的意象。“竹径““幽径“ “野径“等在唐代诗歌中被大量运用,并不是偶然的。正如梅兰竹菊并称 “四君子“、松竹梅并称 “岁寒三友“那样,“竹径“从普通的物象进入到诗歌里,已经逐渐产生出象征的意义。诗人不仅用植物性情来表征“径“之情态,还把士人崇尚的品格叠加在“径“的意象上 形成了各种不同性格的径,如 “竹径““兰径““松径“和“隐径““野径““逸径“等。于是,“径“便由 一个普通物象转化为诗歌中的审美意象,由实而虚,完成了诗意化的过程。
“三径“和“竹径“,在唐诗中 出现的次数最多。“三径“最初指家宅中的小路。典出东汉赵岐的《三辅决录》:“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求仲、羊仲从之游。“这是有关 “三径“的最早记录。由于蒋诩的高蹈和隐逸引起后人模仿,因而“三径“便与隐逸相关联,被认为是古代隐士的家园。最先引“三径“入诗文的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之句,由于陶渊明在后代文人中的影响深远,因而出现了“元亮径““松菊径“等各种说法,以至于出现了“历来对' 三径'一 典,多认从陶渊明之《归去来兮辞》“的情况。另外,用求仲 、羊仲之典象征友谊,如“叹兹三径断,不践十年余“(乔知之《哭故人》) 用“三径断“慨叹故人的离去,友情之深可见;“应怜蒋生径秋露满蓬蒿“(钱起《秋夜寄袁中丞 、王员外》)用“蒋生径“ 倾诉对友人的思念之情,可谓对“三径“的拓展。
“竹径“同样经历 了 一 个由实指到虚化的过程。唐诗中的竹径也有很多写实的诗句,如常建的“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常建 《题破山寺后禅院》 )。破山寺即兴福寺,在虞山北麓,寺中有大片的竹林。由于对竹径的喜好,唐代文人在园林中“开竹径“,如“自须开竹径,谁道避云萝“ (杜甫 《秋日 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 )。竹径被虚化,首先用来表现幽雅意境的构筑。后人评常建此诗指出,“第二联和第三联是并列的,用几个具体意象来表现古寺的幽静“。其次,“竹径“ 经常与“上人““山人““寺院“等相联系表达禅境。第三,竹径与桃源 、仙家的结合更把竹径虚化了。“竹径桃源本出尘,松轩茅栋别惊新“(崔湜《奉和幸韦嗣立山庄应制》),竹径与桃源并列象征出世的高洁;“御酒瑶觞落,仙坛竹径深“(徐彦伯《侍宴韦嗣立山庄应制》),竹径与仙家并列象征隐逸的闲适。“竹径“于是从生活中的竹林小路这样一 个现实性的具象上升为具有隐逸和闲适色彩的幻化意象。
“径“由具体的生活物象转换成为审美意象, 这是一 个诗化的审美过程, 也是文化的积淀过程。成为诗歌意象之后的“径“,不再是普通的小路,而是含有丰富文化意蕴和象征意义的符号。但诗化以后的 “径“意象,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诗歌和其他的文学创作中,而是再一 次被运用到建筑环境的营造中,重新成为实指的物象。这一次意象重新转换成物象,不再是早期实指的物象表达,而是将诗化的载负 着文人士大夫价值观的意象,运用到庭院或园林的布局中。生活中的普通物象,经过历代文人的歌咏,成为审美意象; 又因它所承载的文化意蕴而被再次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成为真实物象。这种转换,使得建筑物象渐染了文人性情,从而打通了诗歌与其他物质文化之间的内在联系,也使我们看到诗歌是和文人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联的,关注诗歌与文化大环境的联系,是我们认识诗歌本质的重要方面。
(摘编自朱易安、王书艳 《物象的 “诗化“和意象的“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