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彻
刘亮程
①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②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花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③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④只是这次,我是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腿上的一块骨头生疼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⑤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⑥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⑦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⑧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⑨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
⑩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
⑪“你姑妈死掉了。”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⑫“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⑬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⑭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⑮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随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⑯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亲人们的岁月,以及那些在冬夜里跋涉着的人的岁月,终将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选自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