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雨声
聂鑫森
暮秋的午后,又下起了稀稀落落的冷雨。
游千闻坐在听荷楼一楼的落地窗前,喝着茶,听着雨点落在枯荷上的声音。此刻,他想起“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两句诗,脸上透出落寞的况味。
听荷楼是个茶社,悬立在雨湖公园的湖面上。
他喜欢坐在窗前喝茶,觉得离湖水近,离已到暮年的枯荷近,离雨打枯荷的声音近。听荷楼的四周都是荷莲,春看浮叶、立叶,夏日和早秋看荷盖碧翠及红红白白的荷花,茶客就多。一入暮秋,花凋叶萎,来喝茶的就少了。稀疏雨点击在枯残荷盖上,声音萧瑟、清寂。
游千闻的工作也很清寂。他是自来水公司的管网探漏工,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工种。探漏工每夜十二点上班,游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小巷,早晨八点下班。游千闻每夜和两个伙伴,身穿反光衣,头戴耳机,肩挎听漏仪,手提一个连着主机的探听器,在划定的区域,一步一步地追着自来水管网里流淌的水脉,聆听每一条管道。他一听见“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全身的神经就会蓦地绷紧,耳机扣在耳朵上,确定有漏水的声音,就标出漏点,通知抢救人员到达现场,以防管道爆裂造成大面积停水。游千闻下班回到家,除了吃早餐和午餐,就是睡觉,下午四点起床。晚上呢,摊开探漏区域的自来水管网图,比看各条老管线的岁月历程,熟悉新管线的延伸方位,详细地记在笔记本上,乐此不疲。听荷楼离他家虽不远,他很少来喝茶,真没有那个闲工夫。
几十年来,游千闻夜出晨归,正如他的名字:夜游不止,耳闻不辍。自来水公司员工千余人,没几个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只有在年度先进标兵的红榜上,大家才知道有“游千闻”这么了不起的人物。
游千闻年满六十,退休了。
第一个夜晚,他睡得很早,也睡得很香。半夜时,他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大声说:“又有管道漏水了!”
妻子惊醒了,说:“是下雨的声音,安心睡吧。”
“哦,我还以为在上班哩。”
“老游,你以后不要上班了。儿子已成家立业,家务事不要你操心,还是多去听荷楼喝喝茶,看看荷,听听雨。听雨就当作你还在上班探漏。”
有雨的午后,游千闻就去听荷楼。夏日和初秋,荷叶重重叠叠,荷花有红有白。暮秋,荷叶枯残,变成了赭石色;花早落了,赭黑色的荷梗,在一池白水里投下灰色的影子。游千闻心里总觉得有点空。
店堂里响起脚步声。游千闻转过脸一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额上皱纹又深又密,还蓄着一把银亮的胡子。肩上挎着一个大帆布袋,手里提着折叠木画架。
女服务员走出来,“伏老,好久不见,到哪里云游去了?”
“小尤呀,我去云南乡村学校义务短期支教,培训美术教师,是我要求去的,一眨眼就是一个多月啰。”
“七十岁了,你真是伏老‘不服老’!怎么还带着画画工具来喝茶?”
“也喝茶,也画画,我们美术学院要搞退休教师画展,命题让我画枯荷。这不,来写生了。”
小姑娘很快就端上一杯茶来。
“伏老,怎么让你画枯荷?这有啥看头!”
“人到老年,就像进入枯萎期的荷。有的自悲自叹,清冷、落寞;有的却活得自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伏老忽然走过来,朝游千闻拱了拱手,说:“这位老哥,恕我冒昧,我姓伏名嘶远,退休美术教师。您一个人坐在窗前,应是枯荷的知音。”
游千闻赶忙站起来,拱手回礼,说:“还听……枯荷雨声。”
“好!过会儿我画枯荷,只用黑、赭、灰三种颜色,请老哥指教。”“不敢不敢,一定当面聆教。”
……
自那个下午后,游千闻再没有在听荷楼见过伏嘶远,这个老爷子许是又去忙什么事了。游千闻依旧在每天午后来到听荷楼,天晴来,下雨也来。他挎着一个装满笔记本、图纸、资料的帆布袋,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后,喝茶、赏枯荷,然后写应邀为新来的探漏工讲课用的讲稿:《如何正确使用仪器探测自来水管网的漏点》。
游千闻写着写着,闻到了枯荷散发出来的清香。
(摘选自《四川文学》2021年9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