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第一次坐长途汽车,是十年前的事。
②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第一中学。开学前一天清晨,天蒙蒙亮,我和父亲便步行到村东头的路口等长途汽车。当时我刚16岁,从未远离家门。
③月明星稀,凉风习习。在小路上,父亲提着一个装满被褥的塑料袋子走在前面,我低着头斜挎着一个红色的背包跟在他身后,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只有跟在父亲身后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那时的父亲正值不惑之年,和我今日的年龄相仿,但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的农民,每天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很少进县城。
④老家距县城较远。当时道路很差,长途汽车也未更新换代,途中随时上下旅客,50多千米的路程,往往需要3个多小时。漫长的路途,我和父亲并排坐着,彼此没有交流,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风景。偶尔,匆匆一瞥间能看到父亲清癯的脸颊、额头的皱纹和双鬓花白的头发,几次想和父亲说话,却欲言又止。
⑤时光匆匆,短短的三年,父亲的黑发却变成了村北河沟里花白的芦苇荡,而额头则被岁月用无情的刻刀刻满皱纹,脸颊变得更加黧黑和清瘦。三年后,我到济南上大学。从未去过济南的父亲依旧和我在村东头坐上了开往济南的长途车。在省城生活学习了四年的我,变得自以为是,对父亲的言语或行为颇有微词,常常打断他的言行,然后理直气壮地反驳。而父亲无奈的目光总是默默地从我的视线中移开,然后低下头缄默不语。
⑥年少轻狂的我,从未真正体会过父亲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以致很多年后,当我再次回想这段往事,常常自责自己的幼稚和无知。
⑦大学毕业后,我坐着长途汽车从济南回到故乡,母亲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到村东头,站在瑟瑟的秋风中等我。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只是依稀记得她见到我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把行李放到三轮车上,然后和母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抬头望去,故乡已在眼前,而未来的路却一片迷茫。转身望着渐行渐远的长途汽车,心想,再次远行不知道是何时?
⑧经历了峰回路转,经历了辗转流离。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生命的脚步早已沿着村口那辆长途汽车走遍了大江南北,而生命的根脉仍在故乡的土壤里成长。
⑨后来,每次远行仍是父亲送我,而每次迎接我的永远是母亲慈祥的笑容。曾经我从未在意,为何每次都是父亲送行,母亲接我?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父亲默默地带我走上更远更广阔的路,母亲则迎接我回到故乡,回到温暖的家。
⑩记忆中,在农村生活大半辈子的母亲,除去种地做饭,几乎没有机会去县城,也没机会坐长途汽车,她的生命植根在故乡的院落,植根在故乡的土地上,把生命最灿烂的时光留给了子女,留给了庄稼,以致她生命活动的半径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很久,母亲几次较远的车程便是附近的舅妈家、伯父家和姨妈家,这里安放着她的亲情与牵挂。
⑪时光如长途汽车一去不返,只留下蹉跎的岁月。今天,我有了自己的汽车,想带父母出,去转转,却发现二老如故乡那株斑驳衰老的老榆树已经没有力气前往更远的地方了,而仅存不多的时间都留给了儿孙,他们正乘着一辆破烂不堪的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向生命的终点。
⑫去年的秋末,家里添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购买前我征求父母的意见,他们坚定地说,不用买,买了也没用。而当我把三轮车骑到他们面前,他们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⑬时至今日,每次远行,望着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的父母而心酸。他们曾带我走过人生的四季,领着我走过生命的十字路口,最后走向人生的春天,我却只能看着他们一天天衰老,渐渐地离我而去。而我也会送走我的儿女,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们坐上长途汽车,渐行渐远地消失在我泪眼模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