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希望

曾颖

①从事公益活动多年，见过的苦难与悲伤的场景够多了，但这次经历两个多小时手脚并用的跋涉，站到阿静家的破房子前，我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②房子背靠悬崖一字排开，屋后是望不到顶的高崖，屋前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③房子共五间，瓦片齐全的有三间。一间是堂屋，里面有一张铺着打满补丁被褥的旧床，几张腿脚并不完好的桌凳，以及扁担、箩筐、背篓等农具。

④阿静那患尘肺病多年的父亲坐在凳子上。他说，他实在不愿拖累女儿，每天至少有三次想从门前的悬崖跳下去。他没有这么做，只因为不忍心让阿静成为孤女。阿静曾无数次对他说：“你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的希望，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⑤跟许多尘肺病患者的子女一样，阿静的梦想是考上医学院，毕业后当医生，为父亲和母亲治病，为患者解除病痛，就在高考前夕，她那同样患尘肺病的母亲离开了人世。父亲和母亲的病，是为了给她挣以后读大学所需的学费，去矿场打工而落下的。这使得成绩一向名列前茅的阿静连专科线都没上。对于梦想，她无能为力了。

⑥匆匆为母亲办完丧事，阿静不顾老师和同学不舍的目光，一抹泪去了本地一家乡村幼儿园。她不去工资更高的镇上和县里，是丢不下生病在家的父亲。每天出门前，她都做好饭菜，放到父亲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她郑重地告诉他，他是她的希望，只要他还在，自己就有归处，如果他敢跳下悬崖，她也会跟着跳下去。

⑦“你们见过这么破、这么烂的希望吗？”面容黑瘦的父亲老泪纵横地冲我们问道。

⑧我心里早已很难受，此时鼻子一酸，眼睛发涩，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⑨“再卑微的希望也是希望，就如暗夜里那一点微弱的星光。”我想这么回答他，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我觉得这话太多余了。这一年多来，他每天坚持以尽量轻松的表情等待女儿回家，并且一改往日的决绝，不再抗拒志愿者的到访和援助。这些都表明他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⑩阿静家的另外两间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阿静的卧室。说是卧室，实际上不过是一间用来睡觉的破旧屋子，土砖垒成的“床”上放着一张旧被子，被面上有不少补丁，但是很干净。床面是用再生棉絮铺成的，这种棉絮是用旧衣服分解而成的，还保留着花花绿绿的颜色。

⑪这个房间虽然破旧，却不脏乱，地上没有垃圾，墙上没有蛛网。最令人震撼的，是床铺上靠墙放着的两排书，一尘不染，一律书脊朝外，整整齐齐，那是阿静多年的课本和笔记，墙上还贴有一张纸，上面整齐地写着许多名字，都是母亲生病和去世时帮助过他们的人的名字。谁送过一碗面，谁挖过一杯土，她都郑重地写下他们的名字。阿静说：“我现在没有能力报答他们，但我每天临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和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那些名字说一声‘谢谢’，是他们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冷透。”

⑫在得到资助的学生中，阿静是唯一一个我们还没有见到本人就决定援助的对象。大家的选择高度一致，不是因为她贫穷的现状，而是因为她对未来抱有的那份善意和希望。阿静家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

⑬阿静没有辜负我们的信任和期待。她在补习一年后考上了医学院，最近还拿到了医师职业资格。她说要把头半年工作攒下来的5000元钱捐给助学基金会，希望能帮到像她一样的贫困人家上学的孩子。

⑭得到稳定的经济来源和治疗后，阿静的父亲生活已能自理，偶尔还能上山采点花椒、果子挣钱。他再也不用每天寻思着要不要跳下悬崖了。自从他家搬离悬崖后，悬崖已从他心中远远离去。

⑮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破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