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一:
《雷雨·第一幕》节选
周朴园 (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 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周 冲 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周朴园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成问题。
周 冲 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 谁是鲁大海?
周 冲 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 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 冲 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 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 冲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周朴园 (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周 冲 (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周朴园 (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
《雷雨·第三幕》节选
选文二:
周 冲 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忧愁。世界大得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后又得到快乐。
鲁四凤 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周冲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
鲁四凤 二少爷,您渴了吧,我给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周 冲 不,不要。
鲁四凤 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周 冲 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鲁四凤 哦,你真会说话。
周 冲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鲁四凤 我们?
周 冲 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鲁四凤 你想得真好。
选文三:
《雷雨·序》节选
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一一那只是周冲的粗犷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周冲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鲁四凤同样遭受了残酷的结果。他藏在思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能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蘩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的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的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天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抓住他心的并不是四凤,或者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不得已地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鲁四凤离弃了他,而是哀悼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
(以上选文作者均为曹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