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尖上的往事
秋 石
①在故乡, 自古崇尚耕读传家之遗风,乡土、 老屋、 畜口、 犁铧、庄稼,是父亲一生的守望,我时常听见父亲念念有词: “好日子,好日子呀。”
②当春暖乍寒,茫茫旷野, 刚刚露出鹅黄色,父亲照例起个毛早,开始在他的脚屋里,鼓捣起他视为命根子的犁。 一张犁, 一张透出古铜色的犁, 伫立于父亲的面前, 父亲眯缝着有点歪斜的眼, 端详着他的犁。犁默然无语,弓着身子,以匍匐于大地的姿势,倾听父亲的心跳。父亲用一块油布,不厌其烦地擦拭着犁, 犁被擦得锃亮, 光芒四射。接着, 父亲又拿起斧头, 小心翼翼地敲打着犁头、犁耳及犁上的附件, 瓷实了、妥帖了, 父亲才放心地摆弄、扶着犁梢,像抚摸着心爱的孩子, 自言自语地说:“好犁,好家伙呀!”
③转眼谷雨,阳雀子叫得人心痒痒,父亲踵着湿漉漉的露水,牵着牛,扛着他的犁,下了田。此时云雾在山腰、在村庄的上空缭绕。 田野里, 紫云英开得疯狂,如云的紫色花漫过了层层叠叠的梯田。 父亲让健硕的牛吃了个饱, 开始下犁, 犁从大田的中间划过,一垄垄冒着白色水汽的泥土, 翻卷着浪花,哗哗的水声、 牛的反刍声以及父亲的吆喝声, 此起彼伏。 大田里, 犁滑行自如, 一圈又一圈, 父亲鼻翼翁动,神态安详,似乎看见一浪浪乳白色的稻花扑面而来,父亲褶皱的脸上掠过一抹暖色。
④待霜降了, 白茫茫一片,新栽的油菜蔫着的叶子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麦子刚刚拱出地皮, 田野归于沉寂。 田鼠不见了踪影,一群山雀肆无忌惮地在柿树上啄食红灯笼。太阳暖洋洋的,父亲闲下来了, 想起犁, 犁在脚屋里显得落寞。 父亲挪了挪犁, 又用油布反反复复地擦, 直擦出逼人的光芒。 父亲面露喜色,要给犁上一层桐油,再趁着日头晒,晒出桐油的香味。 父亲觉得,桐油是大地的底色,上了桐油的犁,才能犁出熟稔的年份。
⑤父亲一生视钱财如粪土,乐助乡人,唯独爱犁如命,从不肯借犁于他人。 父亲打造犁,必先燃三炷香, 念念有词,从不轻信一些蹩脚的匠人, 非三叔公不打犁。 父亲说,犁如其人, 曲直是非,尽在榫卯之间,心眼不正的人打不出好犁,三叔公一身正气,所以,三叔公打出的犁好用。父亲打犁, 非榆树不取,榆树的韧性就像父亲的倔脾气,榆树打的犁,才能犁出大地的脉络。
⑥农谚说: “冬天手不闲,春天吃不难。”
⑦漫长的冬天, “铸犁头”在故乡,在农闲时节,成为一道独特的农事与风景。
⑧一行人,一律黑乎乎的烟火色,挑着担子,冷不丁就将一大摞行当歇在村边的旷地上。 “铸犁头啰!”地道的含山方言, 立马引来一群围观的人, 就有三三两两的汉子, 陆陆续续地拎着或锈蚀、 或损坏的犁头、 犁耳, 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一群含山佬麻利地摆开了架势, 有人迅速地支起炉子,并用耐火泥糊起炉子里的内胆;有人砸起废铁噼里啪啦的声音格外刺耳;有人蹲在地上,耐心地用刮刀修补豁口的模具;有人架起一人高的风箱, 准备拉风……很快, 炉子里就蹿出通红的火焰, 司炉人不时向炉子里添加无烟煤和敲碎的废铁。拉风箱的是两个铁塔似的汉子,呼呼的拉风声不绝于耳,以至于那姿势、那声音, 多年后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也就半小时光景,一炉铁水沸腾着,吐着殷红的火舌,泥瓢中,滚烫的铁水 “哧哧” 地冒着热气, 流入模具中。 只半根烟的工夫, 模子里的犁头、 犁耳逐渐褪色,“哧”一声淬火, 一股白烟袅袅腾空。 敲去毛刺,新铸的犁头、 犁耳散发着烧焦的泥土味, 被铁丝贯穿着, “哐当、哐当”地响着, 随优哉游哉的汉子们消失在狭窄的巷弄中。
⑨一晃十多年未见着犁了,血脉相连的犁,湮没于现代农业的机械轰鸣声中。 犁,在故乡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在我生命的谱系里,已经锈迹斑斑,像一声遥远的叹息。
⑩一张木爬犁,就是一部农耕史。
⑪犁,似乎永远弓着身子, 匍匐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