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节选)
曹禺
鲁四凤 太太,您吃药吧。
繁漪 谁说我要吃药?
鲁四凤 老爷吩咐的。
繁漪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鲁四凤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给您煎上。
繁漪 煎好了没有?
鲁四凤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四凤端过药碗来。]
鲁四凤 您喝吧。
繁漪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鲁四凤 我。
繁漪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鲁四凤 倒了它?
繁漪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鲁四凤 (犹豫)嗯。
繁漪 ①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鲁四凤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漪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鲁四凤 嗯,瘦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
周冲 客走了?
周朴园 (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漪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 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周冲 母亲看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繁漪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周朴园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会有什么问题。……[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冲 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朴园 什么?
周冲 (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
周朴园 哦。
周冲 (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四凤端茶,放朴园前。]
周朴园 四凤,——(向周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 煎好了。
周朴园 为什么不拿来?
鲁四凤 (看繁漪,不说话)
繁漪 (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给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繁漪 (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 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 (低而缓地)倒了来。
繁漪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冲 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 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繁漪 (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 (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繁漪 (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繁漪 (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 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冲 (反抗地)爸!
周朴园 (怒视)去![周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周朴园 说,请母亲喝。
周冲 (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 (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萍 (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冲 (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繁漪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 (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繁漪 (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 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萍 爸!我……
周朴园 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周萍走至繁漪面前。]
周萍 (求怒地)哦,爸爸!
周朴园 (高声)跪下![周萍望繁漪和周冲;繁漪泪痕满面,周冲身体发抖。]
周朴园 叫你跪下![周萍正向下跪。]
繁漪 (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②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周朴园 (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周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周冲 (抬头,慢慢地)什么?
周朴园 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样?
周冲 (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周朴园 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周冲 (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