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朴园 (四凤端茶,放周朴园面前)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四 凤 煎好了。
周朴园 为什么不拿来?
四 凤 (看蘩漪,不说话)。
蘩 漪 (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蘩 漪 (①)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 (②)倒了?哦?(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 凤 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 (④)倒了来。
蘩 漪 (⑤)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 冲 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 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蘩 漪 (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 (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蘩 漪 (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蘩 漪 (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 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 冲 (反抗地)爸!
周朴园 (怒视)去!
[周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
周朴园 说,请母亲喝。
周 冲 (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 (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 萍 (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 冲 (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繁 漪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 (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蘩 漪 (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 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 萍 爸!我——
周朴园 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周萍走至蘩漪面前。]
周 萍 (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 (高声)跪下!(周萍望着蘩漪和周冲;蘩漪泪痕满面,周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周萍正向下跪)
蘩 漪 望着周萍,不等他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周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节选自曹禺《雷雨》)
乙
周朴园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 哦。
周朴园 你知道么?
鲁侍萍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周朴园 哦,很远了,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周朴园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侍萍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周朴园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 姓梅的?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 不敢说。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 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 (苦痛)哦!
鲁侍萍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 (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 我姓鲁,老爷。
(均节选自曹禺《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