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召儿
孙 犁
我们的机关搬到三将台,是个秋天,枣儿正红,芦苇正吐花。我们来了一群人,不管牛棚马圈全住上,当天就劈柴做饭,上山唱歌,一下就和老乡生活在一块儿了。
我组织民校妇女识字班,课程第一是唱歌,歌唱会了,剩下的时间就碰球。山沟的青年妇女们,碰起球来,真是热烈,整个村子被欢笑声浮了起来。
有一天,我翻着点名册,随便叫了一个名字:吴召儿!
我听见嗤的一声笑了。抬头一看,在人群末尾,靠着一根白杨木柱子,站起一个女孩,她正在背后掩藏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个假手榴弹,坐在一处的女孩子们望着她笑。她红着脸转过身来,笑着问我:念书吗?
对!你念念头一段,声音大点儿。大家注意!
她端正地立起来,两手捧着书,低下头去,就念开了,书念得非常熟快动听。就是她这认真的念书态度和声音,不知怎样一下就印进了我的记忆。下课回来,走过那条小河,我听到了只有在阜平才能听见的那紧张激动的水流的声响,听到在这山草衰白柿叶霜红的山地,还没有飞走的一只黄鹂的叫唤。
十一月反扫荡。我当了一个小组长,我们的向导老不来。我跑到村长家里去找,一个女孩子跑出来,穿着一件红棉袄,一个新鲜的白色挂包,斜在她的腰里,装着三颗手榴弹。
真是,村长也在抱怨,这是“反扫荡”呀,又不是到区里验操,也要换换衣裳!红的目标大呀!
尽是夜间活动,红不红怕什么呀,我没有别的衣服,就是这一件。女孩子笑着,走吧,同志!说着就跑下坡去。
在路上,她走得很快,我跑上前去问她:我们先到哪里?
先到神仙山!她回过头来一笑,这时我才认出她就是那个吴召儿。
到了神仙山,我有亲戚。她说,我姑住在山上,她家的倭瓜又大又甜。今天晚上,我们到了,我叫她给你们熬着吃个饱吧!
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到了神仙山的脚下。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坐在石头上望着我们笑,像是在这乱石山中,突然开出一朵红花,浮起一片彩云来。
北斗星转下山去,我们才到了她的姑家。
这都是我们的同志。吴召儿大声对她姑说,快给他们点火做饭吧!老婆子拿了一根麻秸,在灯上取着火,就往锅里添水。
吴召儿和她姑有说不完的话。
你爹给你买的新袄?姑问。
他哪里有钱?是我给军队上纳鞋底换的。
第二天,我们在这高山顶上休息了一天。
以后每天黎明,吴召儿就把我唤醒,一同到那大黑山的顶上去放哨。山顶不好爬,又危险,她先爬到上面,再把我拉上去。山顶上有一丈见方的一块平石,长年承受雨水,被冲洗得光亮又滑润。我们坐在那平石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到下面去 ,我们觉得飘忽不定,像活在天空里。
清早,我们就看见从邓家店起,一路的村庄,都在着火冒烟。我们看见敌人像一条虫,在山脊梁上往这里爬行。一路不断响枪,那是各村伏在山沟里的游击组。吴召儿说:今年,敌人不敢走山沟了,怕游击队。可是走山梁,你就算保险了?兔崽子们!
敌人的目标,显然是在这个山上。吴召儿把身上的手榴弹全拉开弦,跳起来说:你去集合人,我去截兔崽子们一下。她在那乱石堆中,跳上跳下奔着敌人的进路跑去。
我喊:红棉袄不行啊!
我要伪装起来!吴召儿笑着,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把棉袄翻过来。棉袄是白里子,这样一来,她就活像一只逃散的黑头的小白山羊了。一只聪明的、热情的、勇敢的小白山羊啊!
她登在乱石尖上跳跃着前进。那翻在里面的红棉袄,还不断被风吹卷,像从她的身上撒出的一朵朵的火花,落在她的身后。
当我们集合起来,从后山上跑下,来不及脱鞋袜,就跳入山下那条激荡的大河的时候,听到了吴召儿在山前连续投击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能断定,她的生活和那段岁月会在我们这一代生活里放光的。
1949年11月
(选自《孙犁文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