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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耳

在阿勒泰连绵起伏的群山深处,凡有生命的东西,都甘心遁身阴影之中,安静而绝美;当然,包括一排排半透明地立在倒木上的木耳。它们是森林里最敏感的耳朵,总会比你先听到些什么,多知道些什么。

我们在深山里的森林边上开店,也算为方圆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

日子寂静,我们更为寂静地做着各种简单的事,愿望也简单。走过长长的草地,走过独木桥,到远远的泉眼边打更干净的水,回来淘米做饭。食物也简单。各自端碗,围着一碟粗糙腌制的野菜,寂静地吃。偶尔说些寂静的话。那时没有木耳,我们安心打理小店。

一天午饭后,我妈进入峡谷北边山阴面的那片黑林子。她回来得很晚,手持一根小树枝,枝梢上凝结着指头大的一小团褐色的、嫩嫩软软的小东西,像是活的、能蠕动的小动物。那就是木耳。

我们的采木耳生涯就有了第一根小线头。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像一朵朵花渐次开放,满胀在心里。为采到更多木耳,我妈出去得一天比一天早,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每当她疲惫地回到家中,无论收获如何,我都觉得她像是又离我们远了一点……

我们把木耳摊在门口晾,来买东西的牧人都会问这是什么。他们再来时,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这种东西给我们看。我妈非常高兴,大方地掏钱买了下来。

那时候,除了牧人之外,知道这山里有木耳的,还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他们采摘木耳也只为给自己家里人尝尝鲜,改善改善伙食而已。

当晾干的木耳攒够六公斤时,我妈仔细分装好,一手拎一只箱子,搭一辆卡车去了山下。搭车回来时,六公斤木耳全卖了,一公斤八十块,一共四百八十块,远比我们靠小店做生意赚得多。我妈得意坏了。

虽然木耳能赚钱,但我们却说服不了更多人干这个。

那天晒木耳时,西面沟谷里的老牧民阿勒马斯骑马路过。他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们很努力地解释。

“哦,”他说,“我们那里多得很呢。”

我们大喜,报出诱人的价格。谁知老头淡淡地说:“这样的事,让孩子们玩吧。”我想起了近年发生的一则故事:一个商人到牧场收购活羊,看中了牧人家的一头大尾羊,但牧人对报价不满意,于是双方讨价还价。一直折腾到天黑,商人只好留宿。结果晚宴时,牧人直接把那只大尾羊宰杀待客了。

我妈每次下山卖木耳都被抢购一空,我们就涨到了一百块钱一公斤。再后来,可可托海甚至乌鲁木齐也有人来收购。我们顺势涨到了一百五十块钱一公斤。

采木耳的队伍悄然扩大。才开始大家只是为近水楼台,工作之余赚个零花钱。到了后来,就开始有人专职干这个了。最壮观的是娘子军。她们都是打工者的家属,跟着男人带着孩子来到新疆。她们特别能吃苦,往往揣几个馍,腰里塞一张塑料纸,带一只天大的编织袋就敢进林子。一进去就好几天,晚上把塑料纸往结满冰霜的草窝子里一铺,裹着大衣就捱过一宿。

木耳生长的速度极快,尤其在下过雨后。但还是赶不上采摘的速度了。我妈就不断开拓新阵地。

等待我妈回家的日子里,我天天在门口遥望。那些森林,那些大幅倾斜的碧绿草坡,还有我看不到的、山的另一面的巨大峡谷,高耸的崖壁。想象那些我尚未去过的地方,是怎样在他们的脚下和眼里,因变得过于熟知而再也不能令人惊奇了。我久久张望。

那年,远在甘肃、宁夏的人也来了。木耳明显少了。

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节,木耳从两百块飙涨到三百甚至四百块。那些人大量买下木耳,他们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木耳恐怕已不是用来吃了吧……外面大地方的人总是有着更灵活更繁杂的心思,木耳一定还有我们所不知的用途。

第三年,木耳的世界疯了!伴随着木耳的狂躁,同时暴发了牲畜的大规模瘟疫,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新型瘟疫。大批牛羊被活埋。山上的人不准下来,山下的人不准上去。山里一片混乱,抢劫不时发生,弄得所有人都很恐慌。那一年,牧人手头都紧,商店的生意也惨淡。

来年春天,桥头爆满了,到处都有人依偎着自己破旧的行李露宿废墟。还来了个铁匠,专门给大家打制挖野货时使用的工具。似乎在一夜之间,旧马路边出现了好几家非常便宜的小饭馆和小旅店。采木耳的队伍分成几派,矛盾不断,深山里出事的传闻也就不断。

树林里堆满了以塑料制品为主的垃圾。老早以前,这里的居民产生的垃圾主要是煤灰和柴灰。更早以前,我听说煤灰和柴灰也有用。那时,万物滴水不漏地循环运行,世界一定无懈可击。

所有伴随着木耳到来的事物,在你终于感觉到它的到来时,已经强大到不可回避了。

又一个春天,来买木耳的人据说开价到了五百块钱一公斤。

但是,就在那年——木耳出现后的第五年或第六年——再也没有木耳了。

是的,木耳没有了,我们加以它的沉重愿望也没有了。总有一天,它的这场“没有”也会让人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那天我一个人进山,看到前面有人,那是我妈,她还在找。她手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个世界的最后一朵。但是她没有发现。我呆呆站在那里,没有出声。

(取材于李娟的同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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