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音乐
（冯骥才）
①你每次上路出远门千万别忘记带上音乐，只要耳朵里有音乐，你一路上对景物的感受就全然变了。它不再是远远呆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把窗外的景物调弄得易感而动情。你被种种旋律和音响唤起的丰富的内心情绪，这些景物也全部神会地感应到了，你振作它雄浑，你宁静它温存，也许同时还给你加上一点人生甜蜜的慰藉……它使你一下子看到了久藏心底那些朦胧模糊或被时间湮没了的感受……
②十月，我背个大挎包，去往东北最北部的大兴安岭。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却把音乐磁带忘记在家，恰巧路过一个朋友的住处，便跑进去向他借。他给我一盘说是新翻录的，都是“背景音乐”。我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看我一眼说：
③“秋天的音乐。”
④他多半随意一说，搪塞我。这曲名，也许是他看到我被秋风吹得松散飘扬的头发
⑤火车一出山海关，我便戴上耳机听起这秋天的音乐。开端的旋律似乎熟悉，没等我怀疑它是不是真正地描述秋天
⑥我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挺凉，带着享受的渴望往车窗外望去阳光像钢琴明亮的音色洒在这收割过的田野上 ， 整个大地像生过婴儿的母亲，幸福地舒展在开阔的晴空下，躺着，是属于创造者的；真正的创造者，它把我引向无穷纯净的天空。任何情绪一入天空便化作一片博大的安寂。这愈看愈大的天空有如伟大哲人恢宏的头颅，白云是他的思想。有时风云交汇，响起一句警示世人的哲理。此时，哲人也累了，平和，神秘无限。那乘着小提琴旋律的鸟儿一直钻向云天，最后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儿，忽然“噗”地扎入一个巨大、蓬松、发亮的云团……
⑦接下去的温情和弦，带来一片疏淡的田园风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绿，用它中性的调子，平稳又舒畅，只有收获过了的秋天才能这样静谧安详。几座闪闪发光的麦秸垛，远景跟着我缓缓向前，大地像唱片慢慢旋转
⑧一株垂死的老树一点点走进这巨大唱片的中间来。它的根像唱针，在大自然深处划出一支忧伤的曲调。心中的光线和风景的光线一同转暗，即使一湾河水强烈的反光，也凄凉。一切阴影都化为行将垂暮的秋天的愁绪；萧疏的万物失去往日共荣的激情，夏的喧闹、繁华，全都消匿而去，怎样骄傲，怎样光芒四射；生命以时间为载体，这就决定人类以死亡为结局的必然悲剧。谁能把昨天和前天追回来，还有那做过许多傻事的童年，都与这老了的秋天一般去之遥远了！一种浓重的忧伤混同音乐漫无边际地散开，想叫这列车停住，倒回去！
⑨突然，一条大道纵向冲出去，黄昏中它闪闪发光，声音唤来一大片拔地而起的森林，像一支金灿灿的铜管乐队，心境陡然一变，刚刚的忧愁一扫而光。当浓林深处一棵棵依然葱绿的幼树晃过，秋天的凋谢全是假象！
⑩它不过是在寒飙来临之前把生命掩藏起来，把绿意埋在地下，在冬日的雪被下积蓄与浓缩，再一次加倍地挥洒与铺张！既然每个生命都在创造，那么，不就仅仅是一种生命的转换，旋律的变化，世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庄严、更神圣、更迷人？为了再生而奉献自己的伟大的死亡啊……
⑪秋天的音乐已如圣殿的声音；这壮美崇高的轰响，把我全部身心都裹住、都净化了。我惊奇地感觉自己像玻璃一样透明。
⑫这时，忽见对面坐着两位老人正在亲密交谈。残阳把他俩的脸晒得好红，条条皱纹都像画上去的那么清楚。人生的秋天！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所有精力为这世界付出，未及开口，却听他们正议论关于单位里上级和下级的事，哪个是后患而必须……我惊呆了，以致再不能听下去，赶快重新戴上耳机，再听，再放眼窗外的景物。奇怪！这一次，秋天的音乐，那些感觉
⑬“音乐原本是欺骗人生的。”在我返回家，把这盘录音带送还给我那朋友时，把这话告诉他。他不知道我为何得到这样的结论
（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