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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阅读Ⅱ

心海图(节选)

林森

真回来了吗?村子当然是陌生的,所有的建筑都换了一遍,可又有着隐隐约约的熟悉,因为那些房子仍修筑在原来的地基上。自己家在东北角,他凭着记忆往那个方向寻去,只找到了倒塌的屋墙、屋内长出的比人还高的杂草。这房子让他心中翻江倒海,倒掉的墙壁犹如一个重播键,不断把少年往事翻出。此时,村人从各家各户出来,散落在路边,是围观,也是在“欢迎”一个“已死之人”的归乡。方延不敢看他们的脸,那些人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也有和他有过交集的老人。锣鼓声稀稀拉拉,有唱戏的声音夹杂其中。

 ——自己去香港后,父亲母亲后来的日子怎么样?

 ——哥哥后来是否回来过?

 ——这房子倒塌于哪一年的台风暴雨?

 ……这些难解的问题,凝结成水,冲灌他的眼睑。族里的人也围了过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有一堵墙还未倒,梁木散落,腐败朽坏,霉味凝滞。在人气散尽后,杂草从一切可以生长的缝隙冒出,占领了屋内的空地。方延在乱草中寸步难行,他细细打量,眼前时光倒流,所有的杂草缩回地下,倒塌的墙体重新立起,空荡的房内溢满争吵与欢笑。倒是有一处没有被杂草完全侵占,方延伸脚前探,移步过去,脚底坚硬,原来是数块大石平铺在院子的地面上,一些细草从石块的缝隙钻出。光滑的石块,植物无法侵占、掀翻。少年时感受过的眩晕穿山越海侵袭而来了——很多个夜里、很多个黎明之前,父亲在这里手把手教他拳脚功夫。记忆的细节刻在骨血中,当父亲逼迫他保持某一个动作不变时,眩晕便会袭来——他脑袋空空,仰望着的天也开始变换颜色。他和父亲经常站桩的位置,磨出两片轻微的凹痕,那么多年的风雨冲刷也没能磨平。他轻轻踩上去,像钥匙插入锁洞,开启了记忆的院门。

 “先去祖屋吧。”堂兄方振成站在荒草之外,把他拉回现下。

 方延跟着,锣鼓和地方戏的声音在变强。祖屋里阵仗齐整,他这个归人需要去完成一个仪式——告知祖先,他并未死在他乡。漂泊近半个世纪、在这个村子认识他的人所剩无几之后,他回来了,得给祖先一个交代。堂兄方振成隐约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封英文信寄回来时,没人看得懂。几个月后才问到隔壁村一个读了洋学的青年,他翻译了一下那封信,讲得也含混迷离,隐隐约约说方延已经死在海上之类——估计那小子也没把洋学真读懂。既然死了,该表示的也得表示,家族里给他立过一个空墓,请来做法事的师傅以各种仪式召唤他的灵魂归来。

 祖屋的位置没变过,也没有大拆大建,只是在原基础上修修补补,仍散发着半个世纪前的旧气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队伍是族里请来的,他们在班主的指挥下,在庆典或葬礼上演奏着不同的曲子。香烛、纸钱的味道在祖屋里缭绕,村人从各个角落围拢过来,观看这个美国归侨。族里的男人全都聚齐了,有三十多位,这些人大多比方延小,他全不认识。少数几位比方延大的,他走上前去,盯着一张线条交错的脸,沉思半天:“二叔?”老者点点头,泪涌出。方延扶住二叔。

 “时辰到……开始!”班主的声音不大,却有着极强的掌控力,锣鼓暂停,时不时甩出几句地方戏暖场的“演员”也停下演唱,细听指挥。班主让族人按辈分、年纪大小顺序排好,准备举行仪式。此时,场面肃静庄严,香烛的味道更让人不得不认真对待此事。可方延越想集中精神,越是心神脱缰,所有的声音都绝尘而去。为了不失礼,方延只能盯紧班主,班主鞠躬他鞠躬,班主站直他站直……他无数次想象过重返故乡的画面,却绝非眼前的光景——透露出某种说不出的荒诞。是的,荒诞。他闭上眼睛,尽力平复自己,这很难,可也得去做。

 再回过神来,班主已带着队伍走了,族人也退出祖屋,聚集到方振成家的大院子里。那里摆了十余桌,族人以及邀请的一些村人要聚集欢宴。是该欢宴,族人欢喜一位亲人的死而复生,方延欢喜魂兮归来——这少小离家老大回,这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半个世纪的光阴似箭箭穿心。方延在祖屋里待了许久,中间有晚辈来喊他三回,堂兄方振成也叫了两次,方延都不太应声,他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消化。外头天色已黑,屋内纸钱早已化灰,蜡烛烧尽,线香的点点光斑犹如夏夜的萤火虫,时明时灭,喝酒、欢笑的声音传进来。不远处就是大海,夜风夹带着腥咸味,族人们欢迎他归来的酒宴如同摆在海面之上,被月亮引发的潮汐所掌控,漂浮摆荡,似梦似真。

 最后一根线香熄灭,方延走出祖屋。他准备问问堂兄,父亲母亲的墓地在何处?不管离家多远,不论荒草如何嚣张,蔓延、笼罩、遮蔽了那两座土堆,又或者土堆已被时光之刃削平,未在尘世留下显眼的痕迹,他都得马上去看看。村里没有电灯亮起,手电筒还是稀罕物,也不管了,点一盏马灯或一根火把,火光会引路,把他带到荒草蔓蔓之地,把他带到荆棘草叶划破衣裤在肌肤上留下血痕之地,他要在父亲母亲的坟前,洒下三杯水酒、两行热泪、一串哭声和半个世纪的悲欣交集。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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