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霞畔下来
刘成章
七八月的陕北真是陕北的模样。好风阵阵,每座山都像老虎似的肌肉涌动,庄稼像鸟儿意欲展开双翅。青草们扭起了绿色的秧歌,从宝塔山下扭起,向南,能一直扭到秦岭山脚;向北,经过子长、绥德、榆林能一直扭到毛乌素大沙漠的里面。而有时候,滚雷碾着满天的云彩,战车样狂碾,有的云彩被碾破了,露出闪电巨大的眼睛,那眼睛一眨一眨,白炽的光芒一耀千里。天上下的雨再不是春雨一样泛着绿光蓝光紫光,它成了豪爽的老白雨。老白雨每一滴都是一个小瀑布,无数的小瀑布洒下来,让万物都洗了个痛快澡。河流便浪涛汹涌地跑起了马,你追我赶,( ),鬃毛在艳阳下啸成猎猎旗帜。赶路的人们( ),头上都戴着含有小麦香的新草帽。“嘿!桃儿下来了!”这虽是一句普通话语,说的是桃儿熟了,上市了,然而在这时候说出来,就使人浮想联翩。
想起这时候青蛙蹬腿乱跳,想起这时候野兔纵腿乱窜,想起这时候鸟儿也会落下用脚走一走,更想到,这时候的桃儿也是长了腿的。它到底长着几条腿,可以不去追究,重要的是它长着腿。
其实绝不止桃儿。这时候陕北还有许多瓜果蔬菜野果都是长了腿的。不是吗?你听人们不时说的话吧:西瓜下来了!小瓜下来了!罐梨下来了!豆角下来了!马茄子下来了!一个一个都下来了!
其实河也是长了腿的,偶尔会跳上岸来。其实树和草也长了腿,它们从卸下它们的火车站走起,一直走到各居民小区。汗珠也长了腿,从额头跳到地上;衣裳也长了腿,从身上走到一边;爱意也长了腿,一路飞跑,从后生的意念中,倏地就跑进了姑娘的眼里。连每片花瓣也长了腿,它们都想到处看看,枝叶却拼全力阻止,不过劲大一些的还是挣脱跑了。看到它们,长了腿的绊脚石就鼓足信心,打算自动离开,只是缘于牛顿的定律死拽着,它壮志难酬。这时候陕北的一切都是长了腿的,都是走的、跑的、蹦的、跳的,一切都不再安分。这时候的陕北无物打盹,无物静睡。七八月的陕北是腿的舞台,奔忙的舞台,欢欣亢奋的舞台。冥冥中,管乐紧奏弦乐忙,锣鼓也在急急地敲,所以天气总是酷热不退。
夜里终于静下来,枕着日间的种种入梦,梦见两个人关于桃儿“下来了”的议论:
下来了?
从什么地方下来的?
山腰?
不对。
山顶?
还不对。
猜不到了。
你想想李白是怎么写黄河的吧?
黄河之水天上来?
咳,对了,它们就是来自天上,是从云霞畔下来的,如果你有灵性,会看见它们腿上云气缭绕。从梦中收获的这个意象太好了,真是秉承着伟大诗人李白的思维,浪漫、大胆、奇特。瓜果蔬菜们都如同出自李白的游仙诗,如同云中君兮纷纷而下来!
我反复扫视陕北的原野,这原野瓜果飘香,五谷蓬勃,生机遍地,八面来风,连渠畔放的铁锨都想跳上几跳。风吹着我心里的文字,我感到那些文字哗啦啦响了一阵之后,都有了脉搏,有了呼吸,好像还睁开了眼睛,都准备紧张而有序地走进一篇我正在构思的散文里。而高高的云霞之畔,还有一些东西正在接二连三地跳下,我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响,它们都跳进我的心里了,变成文字了。我的心室本来够大的,现在已经拥满了,( )地像几十个候车的人合在一起。无数文字在说话在喧哗。我低头向它们喊叫,让它们肃静一些。然后我说,如果暂时不需要哪个,很对不起,为了文章的简洁,哪个就暂且休息休息吧,以后还会有用武之地。吵什么,不相信吗?这片土地给了我那么多惊喜和感动,我哪能只写一篇小文就草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