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
王少东
①每年阳历六月前后,麦亮如灯,候鸟一般的麦客从甘肃、宁夏甚至渭北山窝里飞到《史记》中称为“天府之国”的八百里秦川。早期,麦客们打着防蛇蝎的绑腿,徒步数百里甚至上千里。后来扒火车,坐汽车。他们少则两三人,多则数十人,有的兄弟同行,有的父子上阵,还有的夫妻相伴。他们常头戴草帽,一只肩上挂着装满被褥、干粮及刀具的化肥袋,一只肩上挂着镰架,加之衣衫褴褛,如同难民。没活的时候,他们随意躺在街边,抑或靠着墙壁,东倒西歪,仿若醉汉。夜幕降临,他们在冰冷的石阶或水泥地上,和衣而卧,酣然大睡。走进麦田,他们腰如弓背,一手攥着麦束,一手甩起镰刀,娴熟地将大地精华的麦子响亮地砍倒,结扎成捆。
②这就是麦客,一群职业养蜂人一样的人,追逐着花期一样的麦田,付出辛劳,采撷收获。
③说是麦客,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客人,客是关中人对外乡人的尊称。关于麦客的称谓,西府宝鸡有些方叫“麦胡钐”,“钐”有抡开镰刀大片地割之意,更显生动形象。而对外出割麦,他们自称为赶场或撵场,易地待雇叫转场。
④殷谦在《心灵真经》里谈到,大约关中人也走了西口,庄稼地里缺少劳动力,麦子熟了就要及时收割,那时就有人成群结队赶去收麦子,是为了赚些补贴家用的钱,久而久之,就有了专门以此为职业的人,这就是麦客。
⑤关于麦客的记载,最早见于明清时一些地方志。有确切记载当属乾嘉时期诗人李兆甲的《麦客子歌》:“君不见俗称麦客子,田如太虚宽腰镰。先刈秦云卷,肩担远挑陇月残。一身亲收几万顷,饭饱与己尽无干。吁嗟乎,躬收几万顷,一饱尽无干!”官至云贵总督的吴振棫在《麦客行》中谈道:“客十九籍甘肃,麦将熟,结队而至,肩一袱、手一镰,佣为人刈麦。处同州而西安,而凤翔、汉中,遂取道阶成而归。岁既久,至者益众,官吏惧有意外之扰,颇逻察之,不能禁也。秦人呼为‘麦客’!”数百年前,已有人将麦客置入视野,彰显了人文主义情怀。
⑥割麦是个体力话,日光逼人的天气里,麦客要反复地弯腰、甩镰、结扎、立束, 极易倦怠又极其辛苦。
⑦我家曾多次雇佣过麦客。在我八九岁时,家里雇了两位来自甘肃正宁的麦客,依稀地记得,烈日下,他们挂着润湿的毛巾,挥汗如雨,令我深切地感受到“辛苦”二字。十二三岁那年,祖父又雇了两个女麦客,身体单薄,起初我小觑了她们,没想到巾帼不让须眉。
⑧祖父在世时,也曾当过麦客。十八岁,他与几位发小徒步六十多公里到武功县割麦。酷暑中,他一天甚至割过近四亩(可能长势不好,很少有人相信)。提起这件事,他大有好汉仍提当年勇的骄傲。
⑨食粮紧张时,割麦不是为了挣钱,用麦客的话来讲:“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逛世界哩!”其实“逛”是自我安慰的说法,“就是下苦人”——麦客常说的这句话饱含了无奈与辛酸。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割麦便成了赚钱的重要手段,以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例,如果二三十天挣个五六百元,就可以解决孩子的学费问题。
⑩岁月不待麦客,上世纪下叶,素有“铁麦客”之称的收割机较少,麦客尽可以与之分庭抗礼。但进入本世纪,由于收割机的普及,退耕还林的推进,麦客像日益绝种的珍禽,只有麦子伏倒、套种、回不开车头、车轮上不去的地方依然隐约地晃动着麦客稀疏的身影,这也正如《舌尖上的中国》所说的——如今手工割麦毫无优势,狭窄的山坡地是最后的阵地。
⑪拍摄《麦客》而闻名的摄影家侯登科说:“麦客是带有历史性的,且带有所谓的后现代性。他们本身很快消亡,是壮烈的,不仅仅是惨淡。”
⑫随着社会的变革,麦客终将淡出历史。但不该忘记的是,这些人曾经用双手刈割了一个时代的饥饿与贫穷,昭示了对命运的抗争!
(选自《散文选刊》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