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中国之所以离不了孔子,今天仍然要学习孔子,是因为孔子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独特而合理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在今天仍然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这个表述有两个关键词。第一,孔子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体现在他的思想中,保留在他的著作中。第二,这种生活方式是“独特而合理”的:独特是指特殊性,和世界其他文化不一样;合理是指合宜性,非常适合中国文化传统的背景。
孔子在创立儒家学派的过程中,做了很多工作,将政治和道德的内容加入其中,彻底转变了儒的内涵,将其由术士上升为一个学派,使之成为先秦影响最大的派别之一。
对周礼的态度与其他学派不同,是儒作为一个学派最明显的特点。礼是中国文化的标志性特征,是由野蛮进入文明的重要标志。古人认为,鹦鹉能够讲话,但仍然是鸟;猩猩能够讲话,但仍然是兽。如果没有礼,人和禽兽就没有区别了。禽兽没有礼,所以乱伦胡来。圣人不忍心看到人处于这种局面之中,于是以礼教人,使人有礼,从此有别于禽兽。
世界上不同文化在各自发展的过程中都由野蛮进入了文明,但走的路线不同。欧洲文明走的是契约路线。古希腊有很多独立的城邦,城邦中的个人在政治上是独立的。他们共同选举自己的代表,与之订立契约,让被选举者来管理。这种背景决定了选举人与被选举人之间属于契约关系。这是以古希腊为代表的欧洲文明的根本特征。与此不同,中华文明走的是礼的路线。钱穆说:“礼是一个家庭的准则,管理着生死婚嫁等一切家务和外事。同样,礼也是一个政府的准则,统辖着一切内务和外交……中国人之所以成为民族,就因为礼为全中国人民树立了社会关系准则。”礼掌管着一切内务和外交,既是家庭的准则,也是国家的准则。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的不同之处,即在于这个“礼”字。这个道理,西方一些学者也认识到了。孟德斯鸠说:“他们(中国的立法者)把宗教、法律、风俗、礼仪都混在一起。所有这些东西都是道德。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品德。这四者的箴规,就是所谓礼教。”意思是说,中华文明最重要的特点是讲礼,把宗教、法律、风俗、礼仪都混在一起,这与西方文明大为不同,具有强烈的特殊性。
“中华民族”这个词,我们常常挂在嘴边,但什么是中华民族,却大有讲究。民族原本是一个血亲的概念,特指拥有一个共同祖先,沿着血亲不断发展,内部有着密切血缘联系的群体,如犹太民族、日耳曼民族、蒙古民族、朝鲜民族等。中华民族则不同,它包括56个民族,这些民族之间很多并没有血缘联系。近代以来,在与其他文明接触的过程中,人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个现象,逐渐将中华民族归为一个文化概念。华夏(中华)之名,不是指一个地域,也不是指一个血统,而是指一个文化的族名。“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疏》)中华文明重礼仪,礼仪为大,大就是夏。因为重礼仪,所以有服装之美,美就是华。华夏二字含义相同。我们常说中国是礼仪之邦,就是这个意思。中华民族从野蛮进入文明走的是礼的路线,礼是其核心的特征。凡是认同这种文化的,在历史上都可称为中华民族。
礼是用来治国的,这是礼最重要的功能。一般认为,礼字起源于祭神。“褴”字从示从业,“示”与祭祀相关,“业”代表案几上放着供品。后来又由祭神、祭祀转移到人。周代制礼作乐之后,有吉、凶、军、宾、嘉之礼,更加系统,治理国家之责全系于礼之上。先秦时就有礼是“国之干”“国之纪”和“国之常”的说法。“干”“纪”“常”都是针对治理国家而言的。一个国家要治理好,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不能离开礼,礼是国家的基本骨干和基本纲纪。
除了治国,礼还有教人的功能。由野蛮进入文明,作为个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人必须懂礼。懂了礼,按照礼的规矩做事说话,言行视听,就有了教养,成了文明人。“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左传》)君是发布号令的,臣是俯首听命的,父亲的责任是慈,孩子的责任是孝,哥哥的责任是爱,弟弟的责任是敬,丈夫的责任是和,妻子的责任是柔,婆婆的责任是慈,媳妇的责任是听。这些都由礼来规定。遵从礼做事讲话,人就显得有教养,用老百姓的话说就叫“懂事”,反之别人就会批评其“不懂事”,与野蛮人无异。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人有道德,但道德必须依靠礼来表现,没有了礼,道德就无从讲起。
因为重礼讲礼,中国文化非常重视家风。耕读传家,家风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内容。一个家庭好不好,与家风好坏有直接关系,而家风好不好,关键又在于是不是重礼。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不大提这个了。改革开放后,一些人先富了起来,但因为重视家风的传统断裂了,这些家庭的家风出现不少问题。这些年,家风问题重新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这是向传统文化回归的重要表现。
总之,我们今天仍然离不了孔子,仍然要学习孔子的思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是伦理社会,离不了礼的文化。礼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特征。如何既保留传统的优势,又学习西方的优点,走出一条既不完全同于传统,又不完全同于西方的崭新之路,极大地考验着我们的智慧,也是我们不得不提交的历史答卷。
(摘编自杨泽波《中国文化之根:先秦七子对中国文化的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