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家
刘建超
在老街,你戏唱得好,唱家;你武艺练得好,练家……能被冠之为“家”就是最高的赞誉,说明你手艺活做得好,为人处世德行还高。
高德位就是老街的写家。
高德位自幼酷好书法,三岁跟着爷爷练习书写,八岁便“正草隶篆”四体皆能,年方二十就已在老街成名。
时年,老街人众筹资金,重修千年古寺清凉寺,耗时两年,清凉寺修茸一新。寺庙征集“清凉寺”题字,便在寺门口处,立下巨型空白石碑,备足笔墨。但凡写家皆可来题字,只要题写的寺名,满月无人擦去重写,即可入选。
每日,文人墨客、乡绅贤达都会聚于寺庙碑前,对碑上的题字评头论足。碑上写家所题之字,大都过不了两天就被替换。
有人请出“李半街”。“李半街”在老街可是大名鼎鼎,老街有半条街的商铺牌匾,都出自他的手。“李半街”提笔写下“清凉寺”后,便无人再来抹碑题字,转眼半月过去。
五月十五,高德位陪母亲来寺庙烧香拜佛,高德位看到石碑前围了许多人,问清缘由,也凑近看字。他边看边自语,字是磅礴,少些隽永。
毛头小子竟然敢对“李半街”的字评头论足,有人挪输地说:“别光说不练啊,有本事你也来两笔。”
高德位拿起抹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擦净石碑,提起毛笔,饱蘸墨汁,略微思索,笔走龙蛇,写下“清凉寺”三个字,扶着母亲离去。
有人把高德位“胡闹”清凉寺的事传给“李半街”。他也很是诧异,来到寺庙石碑前,端详着石碑上的字,足足有半个时辰,留下四个字,后生可畏。
高德位题写的“清凉寺”被寺庙制成金匾,悬挂在山门殿上。
老街人把写家戏分成三个阶段:初级阶段的写家,书法是没有人要也给写;中级阶段的写家,书法是有人要了才给;高级阶段的写家,书法是要了也不给写。
高德位的书法在老街是哪个阶段还真不好定性。
他家境并不富裕,幼年练习书法,笔墨纸砚是供给不及的,只能蘸着水在石板上写字。即便如今他在老街已经成名,依然拮据节俭。
老街人厚道,不会当面送他文房之物,他早上打开大门,门墩上经常有街坊四邻送来的笔墨砚台,从不留姓名。
高德位出名后,每年过春节,他都要在大门外,支起个书桌,义务为老街人写对联,历来分文不取,从不间断。老街不少的写家就是靠过节写对联,赚钱贴补家用。
高德位的行为,自然遭到不少写家议论:你高德位也是老街名家,支摊儿写对联与你身份不符,还不收费,这不是惹同行吗?高德位笑笑说:“老街人待我厚道,逢年过节给街坊写个对联,添点福气,增加点喜气,我也就写写字这点能耐,计较啥啊?”
你说高德位不计较?他还真是计较。
毕伍是洛城一位要员的儿子,他有几位富家子弟的朋友,听说高德位是老街出名的写家,便携礼上门求字。毕伍见到高家破落,高德位衣衫褴褛,他的言行便骄横轻慢。
高德位也不言语,将毕伍所送礼品掷之门外,转身进里屋,不再搭理。
高德位六十七岁病逝。那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到年三十,还是摆出桌子,拿出笔墨为街坊四邻写对联,.他从白天写到黄昏。
风冷天寒,排在后面等待写春联的乡邻,看他身体虚弱,不忍打扰,便散了回家,他们把空白对联贴在大门上。
老街把空白对联叫贴“甜对子”,这个“甜”不是蜜糖的意思,而是清淡无味之意。写了字的对联叫“咸对子”,意思是有了滋味。
暮色四合,天空飘下片片雪花。高德位喝了点热汤,就让儿子搀扶着,打着油布伞挨家挨户去寻找贴了“甜对子”的人家。他一手掌灯,一手挥毫,认真地把一家一家的“甜对子”写成“咸对子”。
大年初一,看到自家大门对子由“甜”变“咸”的乡邻,心有感激,相约来到高家府上,给高德位拜年。
高德位已在睡梦中仙逝,老街大雪皑皑。
(选自《小说选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