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邓稼先与奥本海默
①1936年到1937年,稼先和我在北平崇德中学同学一年;后来在西南联大我们又是同学;以后他在美国留学的两年期间我们曾住同屋。50年的友谊,亲如兄弟。
②1949年到1966年我在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所工作,前后17年的时间里所长都是物理学家奥本海默。当时,他是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因为他曾成功地领导战时美国的原子弹制造工作。高等学术研究所是一个很小的研究所,物理教授最多的时候只有五个人,奥本海默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和他很熟识。
③奥本海默和邓稼先分别是美国和中国原子弹设计的领导人,各是两国的功臣,可是他们的性格和为人却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他们走向了两个相反的极端。
④奥本海默是一个拔尖的人物,锋芒毕露。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在德国哥廷根镇做波恩的研究生。波恩在他晚年所写的自传中说,研究生奥本海默常常在别人做学术报告时(包括波恩做学术报告时)打断报告,走上讲台拿起粉笔说:“这可以用底下的办法做得更好……”我认识奥本海默时他已四十多岁了,已经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了,打断别人的报告,使演讲者难堪的事仍然时有发生。不过比起以前要少一些。佩服他、仰慕他的人很多,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少。
⑤邓稼先则是一个最不要引人注目的人物。和他谈话几分钟,就看出他是忠厚平实的人。他真诚坦白,从不骄人。他没有小心眼儿,一生喜欢“纯”字所代表的品格。在我所认识的知识分子当中,包括中国人和外国人;他是最有中国农民的朴实气质的人。
⑥我想邓稼先的气质和品格是他所以能成功地领导各阶层许许多多工作者,为中华民族作了历史性贡献的原因:人们知道他没有私心,人们绝对相信他。
⑦“文革”初期,他所在的研究院(九院) 和当时全国其他单位一样,成立了两派群众组织,对吵对打。而邓稼先竟有能力说服两派继续工作,于1967年6月成功地制成了氢弹。
⑧1971年,在他和他的同事们被“四人帮”批判围攻的时候,如果别人去和工宣队、军宣队讲理,恐怕要出惨案。而邓稼先去了,竟能说服工宣队、军宣队的队员。这是真正的奇迹。
⑨邓稼先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有最高奉献精神的儿子。
⑩邓稼先是中国共产党的理想党员。
(二)
“我不能走”
①青海、新疆,神秘的古罗布泊,马革裹尸的战场,不知道稼先在那里时有没有想起过我们在昆明时一起背诵的《吊古战场文》:
②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③也不知道稼先在蓬断草枯的沙漠中埋葬同事、埋葬下属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④“粗估”参数的时候,要有物理直觉;昼夜不断地筹划计算时,要有数学见地;决定方案时,要有勇进的胆识和稳健的判断。可是理论是否够准确永远是一个问题。不知稼先在关键性方案上签字的时候,手有没有颤抖?
⑤戈壁滩上常常风沙呼啸,气温往往在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核武器试验时大大小小临时的问题必层出不穷。稼先虽有“福将”之称,意外总是不能完全避免的。1982年,他做了核武器研究院院长以后,一次井下突然有一个信号测不到了,大家十分焦虑,人们劝他回去,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能走。”
⑥假如有一天哪位导演要摄制“邓稼先传”,我要向他建议采用五四时代的一首歌,作为背景音乐。那是我儿时从父亲口中学到的:
中国男儿 中国男儿
要将只手撑天空 长江大河亚洲之东 峨峨昆仑
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 至今热血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