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树下
王开岭
①“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语出《诗经·小雅·小弁》,意思是说:桑树、梓树乃父母所载,见之必肃立,心生敬意。父母者,为何要在舍前植这两种树呢?答案是:“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即让子孙有衣裳穿、有家具使。后来,“桑梓”便成了“故里”“家乡”的代称。
②树,不仅实用,还意味着福佐、恩泽和繁衍;不仅赐人花果和木质,还传递亲情和关德,承载光阴与家世。树非速生,非一季一岁之功,它耐受、持久、长命,春华秋实,像一位高寿的家族长者,俯看儿孙绕膝。所谓“荫泽”“荫蔽”“荫佑”来说,皆缘于树。有祖必有根,有宅必有树。再穷的人家,也能给后人撑起大树荫。这是祖辈赠与子嗣最简朴最牢固的遗产了。
③幼时,父亲带我回乡下祖宅,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枣树,上住鹊窝,下落石几(逢孩子哭闹,祖母便将房梁上的吊篮勾下,摸出红油油的干枣来。后来,老人去世,老屋拆迁,“老家”便没了。虽非桑梓,但我知道,此树乃祖辈所植,在其下纳过凉,吃过枣子的,除了我,还有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它是一轮轮人生的见证者,见证了他们从跌撞的蒙童、攀爬的顽少,变成柱杖的耄耋。
④这样的树,犹若亲属。
⑤老人们讲,闹饥荒时,都是树先枯、人后亡,因为果腹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树皮。人,只要熬到春天就不会饿死了,因为这时候,树抽芽,野菜生,槐花、榆钱、椿叶、杨穗,都是好食材。
⑥几千年来,凡户居,必在一棵大树下;凡村头,必有一棵神采奕奕的老树。就像民谣里所唱,“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树,是家舍的象征,是地址的招魂幡。它比屋高,比人久。离家者,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它,返乡者,第一眼瞅见的也是它。
⑦游同里古镇,听到一个说法:江南殷实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儿待嫁时,树亦长成,媒婆在墙外看到了,即登门提亲:嫁女之际,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绸缎作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谐音“两箱丝绸”)。多美的习俗!女儿待字闺中时,对该树的感情定是窸窸窣窣的微妙,那是自己的树啊,盼它长大,又怕它长大。想想吧,像儿伴一样耳鬓厮磨,像丫环一样贴身随嫁,多么暖心,多么私密,多么亲昵。
⑧我若有女,必种一棵香樟。
⑨如今的家业里,少了样东两:树。没有了庭院,没有了户外,没有了供根深入的大地,只剩下盆栽、根雕和花瓶。这个时代,可稳定传续的事物越来越少,“不动产”越来越少,“祖宗”的符号和痕迹越来越少。“家”,失去了树荫的覆护,光秃秃曝于烈日下。
⑩我们的家什、器皿、陈设,包括果蔬稻粟,几乎无一源于自产和自制。我们的双手不再沾染泥土,我们不再是播种者,不再是采摘者,我们的最大身份是购买者,是终端消费者,我们彻底“脱农”了。不仅如此,我们解除了与草木共栖的古老契约,我们告别了在家门口折朵撷果的实用和浪漫,我们放弃了对一棵树一株花的亲近与认领,我们失去了对四季和年轮的辨识。大自然里,不再有我们的一方蒲团、一幅凉席、一具竹榻。
⑪树,在马路上流浪。我们只是乘车迅速地掠过它们,透过玻璃扫视它们。它们身上,没有我们的指纹和体温,没有儿童的笑声和攀爬的身影。人和树,亲情已断,形同陌路。
⑫大自然中,没有了我们的亲属。我们成了路人。
(摘自《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