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等仙女

铁凝

       ①我们的楼房前是一大片农民的菜地。有消息说市政建设部门规划了菜地，这片莱地将变成一座公园。公园对于一座城市算不上什么奇迹，而一座城市能拥有一片菜地才是格外不易。凭窗而立，眼前地阔天高，又有粪味儿、水味儿和土腥味儿相伴，才知道你吃下去的确是真的粮食，喝下去的也确是活的水。头顶的风变暖的时候，便有人在这里放风筝。放风筝的人，除了近处的，还有从市区赶来的。

       ②我的风筝实属普通，价格也低廉，才两块五毛钱。这是一个面带村气的仙女，鼻梁不高，嘴有点鼓；一身的粉裙子黄飘带，胸前还有一行小字“河北邯郸沙口村高玉修的风筝，批发优惠”。使我相中这风筝的，恰是这行小字。它那表面的商业味道终究没能遮住农民高玉修骨子里的那点儿拙朴。他这种口语一般直来直去的句子让我决定，我就要这个仙女。

③傍晚之前该是放风筝的好时光，太阳明亮而不刺眼，风也柔韧并且充满并不野蛮的力。我举着我的仙女，在日渐松软的土地上小跑着将她送上天空。近处有放风筝的邻人鼓励似的督促我：“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啊……”

④我要说我的仙女实在是充满了灵气：她那么快就够着了上边的风。高处的风比低处的风平德，只要够着上边的风，地便能保持住身体的平稳。

⑤我关照空中的仙女，快速而小心地松着手中的线，一时间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风筝仙女更像仙女的东西了：她那一脸的村气忽然被高远的蓝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简陋的衣裙忽然被风舞得格外绚、飘逸，她的态势忽然就呈现一种悠悠的韵致。放眼四望，天空下飞着黑的燕子褐的苍鹰，花的蝴蝶银的巨龙……为什么这些纸扎的玩意儿一旦逃离了人手，便会比真的还要逼真？就好比天上的风给了它们人间所不解的自在的灵魂，又仿佛只有在天上，它们才会找到独属自己的活生生的呼吸。

⑥有些时候，也会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放风筝人：一辆“奥迪”开过来了，吱地停在地边。车上下来两三个衣着时髦的男女，拥着一位手戴钻戒的青年。青年本是风筝的主人，却乐于两手空空——自有人跟在身后专为他捧着风筝。那风筝是条巨大而华贵的蜈蚣，听说由山东滩坊特意订制而来；(A)那线拐也远非我手中这通俗的杨木棍插成，那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器械，滑轮和丝线都闪着“高贵”的银光。“钻戒”站在地边打量天上，一脸的不屑。他从兜里摸出烟来，立刻有人为他点燃了打火机。好不气派的一支队伍，尖在把我们给“震”。

⑦然后那蜈蚣缓缓地迎风而起了，确是不同凡响的好看。四周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我却有点为"钻戒”感到遗憾，因为他不曾碰那蜈蚣，也不曾碰一碰风筝线。(B)随员替他将蜈蚣放上蓝天之后，他才扔掉香烟，从他们手中接过线盒拎住。他不是一个舵手，而是一个被大人娇纵的孩童。

⑧在这时我想起单位里一个爱放风筝的司机。他告诉我说，小时候在乡下的家里，他自己会糊风筝却买不起线，他用母亲拆被子拆下来的碎棉线代替风线。他把那些线一段段接起来，接头太多，也不结实。有一次他的风筝正在天上飞着，线断了，风筝随风飘去，他就在乡村大道上跑着追风筝。为了那个风筝，他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

⑨我知道我开始走神儿，我的风筝线就在这时断掉了，仙女摇摆着身子朝远处飘去。天色已暗，我开始追赶我的仙女，越过脚下的袋肥，越过无数条垄沟和哇背，越过土路上交错的车辙，也越过“钻戒”们不以为然的仲色。当色苍茫、人声渐稀时，我终于爬上一座猪圈，在图顶找到歪躺在上边的仙女。我觉得这“仙女”本是我失散已久的一个朋友，这朋友有名有姓，地理应姓高，与邯郸沙口村那个叫做高玉修的衣民是一家人。

⑩大而圆的月亮突然沉甸甸地悬在了天空，在一轮满月的照耀下，我思考究竟什么叫做放风筝。我不知道。但是，有了风筝的断线，有了仙女的失踪，有了我追逐那仙女的奔跑，有了我的失而复得，我方才明白，欢乐本是靠我自己的双脚，靠我自己货真价实的奔跑到达心中的；连接地上人类和天上仙女之间那平和心境的，其实也不是市场上出售的风筝线。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