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
罗大冈
乌蓬船,我喜欢这个名词,因为它是不折不扣的绍兴土话。一声“乌篷船”,我内心立即涌现出离别了六十多年的故乡风貌。
乌蓬船在河上航行,远看象一个黑得发亮的甲虫。船梢有两支交叉划水的,把水划成无穷无尽互相连接的“之”字,乌蓬船就在这奇特的轨道上滑行,象飞又象爬。
乌蓬船是江南水乡特有的点缀。农民和渔夫们用的船,没有乌篷船那样庞大的身躯,而且经常不用篷,即使有蓬,也没有乌篷船的篷高大。一般船篷都是白色的,太阳晒久了,竹子就变成灰白色。只有乌蓬船的篷用黑漆漆的,简直和工艺美术品一样;外加一层桐油,明光闪亮,无论多大的雨也滴水不沾。不过也有缺点:黑色吸热,夏天坐乌篷船比白蓬船要热。由于它船身高大,船舱敞朗,仍是舒适的。而且,除了船蓬漆成的黑色之外,船头船舷都漆成别的颜色,有的甚至有彩绘。船舱里,甲板和两舷漆成黄褐色,配上同样漆色的简单桌椅,更给人以美的享受。在我们水乡,这种乌篷船就相当于豪华的游艇了。
提到乌蓬船在我故乡人民生活中所演的各种角色,那是三天也说不完的。比如大户人家办婚丧大事,就得出动不止一艘乌篷船,三艘四艘,甚至更多的乌篷船排成浩浩荡荡的船队。可是印象并不深刻,远不如“船过坎”,也不如“上坟船里看娇娇”。每年清明,有条件的人家总要雇一只乌蓬船,带上祭品,大人和小孩去祭扫祖坟。都换上新衣服,姑娘们都爱“点胭脂”,在“人中”下面,在上下唇吻合处,点颗大红圆点,像一颗大樱桃。最爱闹最活泼的是七八十来岁的男女孩子。当两只乌篷船迎面相遇时,两只船上的孩子,包括红脸的娇娇(十岁左右的女孩),争着从舷窗口探出头来,互相笑乐叫喊。男孩子更是淘气,互相投掷橘子皮、瓜子壳,一直闹到船离远了,欢笑叫喊声听不到了,才歇下来。对于淘气的孩子们来说,“上坟船里看娇娇”是真正的诗意,天真的诗意。今天我已经是须眉皆白的老人,回想起“上坟船里看娇娇”来,还觉得蛮有意思。
水乡的乌篷船有它自己的潇洒风度。比如到了深秋,这个漂浮在河上的乌黑色的小甲虫,又用另一番景色,做它在水上漫游的舞台装饰。绍兴的农民他们多在水畔种满乌柏树。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原籍江苏太仓,想必熟悉江南风物。他在《圆圆曲》中仿佛有这样一句诗“乌柏红经十度霜”,说的就是这种树。不是当地人不能体会这句诗的美就在“乌”与“红”两种色调的显明对照。这儿说的就是柏树叶,深秋经过霜冻,都变成火红的了。……春天的乌蓬船,“碧绿丛中一点墨”;秋天的乌篷船,红叶丛中一点黑,又是另一种动人景色。荡漾在火焰中的乌篷船,是不是知道它身上发亮的乌黑色,就是这些红叶的前身,是春夏绿色的杰作呢?
我离开家乡也将近六十年了,往日的画而仿佛更清断艳丽了。祖国换了新天,人民成了主人,乌蓬船上想必也换了乘客。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看见一艘巨大的乌蓬船载了满满一船小学生,由几位老师带领着去春游。孩子们叽叽喳喳,象载了一船小麻雀。后来对面也来了一大船小麻雀。两只乌篷大船相遇时可热闹了,小学生都挤在舷窗口,互相笑乐叫嚷,比我童年时经历过的“上坟船里看娇娇”的场面增加了无限喜气。只是今天的小姑娘们的脸颊上不沾胭脂了,但满脸的红晖更动人。
1984.2起草干首都医院病床上
(节选自浙江大学出版社《绍兴语文》)
【注释】①上坟船里看娇娇:绍兴民谣《十二月节令》有:“正月灯,二月,三月上坟船里看娇娇,四月车水戴凉帽……”等语。“娇娇”指容貌娇美的女垓,也写作“姣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