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与象:人的对象化
从严格意义上说,“意象”中“象”的含义应该更接近“像”,因为后者不仅更加具备主客统一的内涵,也可更好地对审美呈现进行囊括。“象”字属于象形字,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含义是“大象”。“像”为后起字,按照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的说法,其含义为“似也”,在战国以后的小篆中被普遍使用,并形成与本字分庭抗礼的状态。由此可见,《系辞》将“象”释为“像”并非偶然,一方面它是时代的产物,另一方面则预示着人们观照外物时具备了更多的主体意识。这种主体意识,在魏晋以后愈演愈烈,从而促进了“审美意象”观念的逐渐产生和成熟。钟嵘《诗品序》开篇即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从气化生物、衍及性情的角度看待艺术的起源。在行文过程中又将“物”具体化为“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由此可见,真实性情与物象逐渐开始获得了统一,象与意合一的主观之“像”的内涵开始具备雏形。与钟嵘相似,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有“窥意象而运斤”的表述,历来被视作“意象”概念施用于文学领域的标志,但是此处的“意象”更多是指创作者“想象中的形象”,或者说是外在物象在心中的投影,其中缺少了对呈现在作品中的形象(“像”)进行涵盖的维度。
唐代文人通过对各种艺术实践的理论言说,推动了意象理论的完善。皎然在《诗议》中称“境象不一”,承认形象本身的复杂样态,继而又说“义贯众象,而无定质”。按照他的说法,凡是熔铸了主观情思的想象都可纳入意象的范围,因此他已经注意到了意象在时代艺术中的普遍存在。在《唐朝名画录》中,朱景玄认为绘画可在点墨之间实现“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的境界。到了晚唐张彦远则明确指出“夫象物必在于形似……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这里谈到了“形似”,又谈到了“立意”,而且前者要服务于后者,这一过程中“像”的含义变得丰满,魏晋“意象”理论中缺失的作品中形象(即客观之“像”)的维度被补充起来。
但客观而言,对这一理论的概括和深掘还是在文学领域,这不仅是因为中国文学的特殊属性,还取决于文人自身杰出的文化修养。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提出了著名的“象外之象”的命题,这是对文学意象高级形态的概括,亦可看成对作品中呈现的形象的肯定。至此,客观物象、主观意象、审美意象获得了统一,意象也成了统摄世界维度、主观维度、呈现雄度的综合性概念。
理与象:意象的现代化
实际上,宋代文论并不重视意象范畴,这方面甚至逊色于之前的唐代和之后的明清。究其原因,一方面,受理学大背景的整体影响,在文与道的关系上,宋人往往更加强调后者,从而影响了人们对文学意象的看法。文学作品往往成了表达哲理的工具,其中蕴含的形象自然变得不那么重要。另一方面,经历了唐代的汪洋恣肆,宋型文化变得更加老成,在文学审美倾向上推崇以淡为美。这种趋势由欧阳修、梅尧臣开端,自然、古淡是他们的创作宗旨,到了苏轼更是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为艺术批评原则。
到了明代,文学意象论实现了真正的自觉。意象范畴被广泛运用于诗文批评和诗文创作之中。比如李东阳评韩愈“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两句时,称“意象超脱,直到人不能道处耳”,评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极桥霜”两句时,称“意象具足,始为难得”。可见,他已经将“意象”作为专门的理论概念进行使用了,其含义与今天的用法已十分接近。同样,在其诗文创作中“意象”也被广泛使用,比如“气喷为云血成汗,意象矫矫腾高空”(《画马歌》)、“若有人兮街门之下,兰渚之滨,体貌质野,意象清真“(《见南轩赋》)。由此可看出,意象不仅被视作文学领域中的特殊形象,甚至也有将其泛化为超拔人物气象的趋势。这说明“意象”概念已被普遍认可,且已渗透到人们的日常话语体系之中。
“意象”范畴在明代既已建构完成,清代学者在论述深度和广度方面并未有实质性推进。意象问题在清代原地踏步的原因有两个:首先,这一理论本身经过近千年的历史发展,尤其是明人的建构,留下来的开掘空间已少之又少;其次,明中叶以后叙事文学蓬勃发展,诗词的地位开始动摇,清代的情况更为明显,这种背景下文人对意象问题的热情被对人物形象问题的讨论所淹没。因此,清人往往从广义形象的大维度来重新审视“象”的问题,章学诚的总结最具代表性:“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六艺”中除了《诗》与《易》以外,《书》《礼》《春秋》《乐》大都带有叙事特征。章学诚的这种认知一方面有还原“象”之本来含义的味道,另一方面也告诉我们意象也绝非仅仅局限于抒情文体(尤其是诗歌)之中,其对叙事作品同样适用。这为除诗词以外的其他文学样式中形象的合法性找到了根据。可以说,这种认知既是对意象范畴的正本清源,也为现代文论中意象范畴的再度扩容提供了基础。
(摘编自韩伟《“意象”范畴三段说》)